朋友们，陌生人们——你看过《朋友和陌生人》了吗？
这部去年年初就在鹿特丹电影节上一鸣惊人的导演首作，和大部分冷门电影节的冷门佳作一样，经历了一条漫长而曲折的路线才终于有机会被国内观众看到——先是游逛了一圈世界各地的线上电影节，然后上线MUBI、但迟迟没有字幕组问津。
终于，在近期，高校放映的爱好者们嫁接上了翻译桥梁的最后一环。
《朋友和陌生人》海报
虽然我相信《朋友和陌生人》是影迷们的2021拾遗片单中不应该错过的一部佳作，但必须承认，这的确是一部很难“安利”的电影。
错误的做法是报菜名式安利：澳大利亚侯麦、安东尼·奥尼城市漫游、呢喃核、小而美的电影节小品……这些无疑会给人以错误的观影预期。
事实上，《朋友和陌生人》是部无法定义的奇特作品，甚至可以说，有些古怪。在短短八十分钟里，电影里的人物似乎经历了许多，但又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故事，只有零碎的、似乎令人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情节，稍微错过一点很可能就会被电影跳脱的思维甩开。
《朋友和陌生人》剧照
《朋友和陌生人》是一部怎样的电影？可以确定的是，它不是一部严肃的艺术电影，而是一部极具幽默精神的喜剧片，致力于让每个日常场景都泛出尴尬的一面。
开场不久后，我们看到年轻的男主角Ray与他的女旅伴Alice在帐篷中进行了一场失败的性爱前戏，帐篷外还有人偷看，氛围尴尬到了极点；
Ray与Alice失败的性爱，外面有人偷窥
Alice推门进公厕，里面有人裸着身子洗澡；
后来，Alice给闺蜜讲故事，闺蜜着急离开，二人你来我往客套一气；
闺蜜又在理发时偶遇Ray，Ray没话找话夸她头发做得不错；
Ray的车在半路坏掉，同行的伙伴又晕了车……
Ray的车开始冒出白烟
电影几乎时时刻刻都处于一种或另一种尴尬的情境当中。除却具体的情境，尴尬且也满溢在人物状态里：神经敏感的Ray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嘟囔着重复别人的话；还有奇怪的卡车大叔、说教不停的白人富豪……
这些滑稽的人物、滑稽的行为、滑稽的交流不断撩拨着观众的神经，制造了一种绝不会在侯麦或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中看到的紧绷之感——千万不要以这两位导演为坐标来期待这部无厘头喜剧，否则很容易面对不断涌现的滑稽与尴尬而无所适从。
《朋友和陌生人》剧照
如果硬要报菜名的话，也许霍尔·哈特利、洪常秀和杜皮约才是更合适的参照系。
身为美国上世纪末独立电影风潮中被遗忘的重要一支，哈特利与他的的假正经喜剧(deadpan)并不为国内观众熟知，但是英美影评人却广泛地提到了他与沃恩在幽默感上的相似性：古怪滑稽的人物，以及人物对自己的滑稽的不自知与过度自信，使得他们的电影可以将一本正经与荒诞不经混合起来，造成一种失调的幽默气氛。
昆汀·杜皮约
而对于洪常秀，沃恩自述从十年前就开始看洪常秀的电影，而《朋友和陌生人》不仅学习了洪常秀在日常情境中提炼滑稽基调的本领，而且在叙事结构的超现实逻辑上也参考了洪常秀的经典方法。
至于杜皮约，类似的无厘头式逻辑和怪咖人物完全可以在他过往的作品中找到。
洪常秀
是的，正如洪常秀和杜皮约的作品，《朋友和陌生人》是一部刻意偏离了真实，时而进入一种虚浮的超现实调性中的作品，它比一部简单的清新小品要有着更大的野心。在后半段，经历了几次跳脱的转折之后，Ray来到了澳大利亚富人聚居区的一栋别墅中准备进行拍摄工作。
这里出现一个明显非现实的情节：在观众睽睽目光之下，墙上的女王从第一个镜头中的粉色变成了第二个镜头中的蓝色。
第一次出现的粉色女王
第二次出现的蓝色女王
这段以最显眼的姿态点明了《朋友和陌生人》的超现实属性，正如Ray本人所言“电影是关于烟雾和镜子的、全无真实的艺术”。
同样是在这一段，沃恩还设计出了全片最有意思的一段笑话：老白男和Ray有一搭没一塔地进行着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的自说自话，而背景却始终响着一支高低起伏的恐怖片音效。
在电影中，这被解释为邻居家的高清音响放出的音乐，但我们都知道，电影一戳击破的现实性在这里被彻底击穿，讽刺占据了真实的上风。
《朋友和陌生人》剧照
从导演沃恩的访谈中我们了解到，其实《朋友和陌生人》原本还有着第三段，它从电影现在结束的地方开始，占据了原片长的三分之一。
这一段发生在丛林中，完全是一连串玩笑式的超现实梦境，其中，先前两段已出现过配角们成为了主角，发展出了纵横交错的关系。虽然在为期一年的剪辑中，这一段最终因为“太过疯狂”而被删除，但也可以作为电影的超现实意图的证明。
《朋友和陌生人》剧照
洪常秀和杜皮约并不是显著地追求影像美学的那类导演，但《朋友和陌生人》却是一部表层就极为漂亮的电影，即使不去深究影像底下的内涵，也已经十分赏心悦目。
沃恩与摄影师Dimitri Zaunders一同创造的影像非常地生动艳丽，蓝天白云、海浪沙滩、草地绿荫，捕捉到了悉尼和布里斯班的地景中最美、最有趣的部分。
电影开场，精致的构图
甚至有时候，光线过分地明媚好看，与人物的古怪和百无聊赖形成了奇妙的反差和衬托，暗示出一种危险和疯癫的气息。电影中数次出现城市街景蒙太奇的转场，这里也是全片为数不多配有音乐的地方，很难不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联想。
后半段古怪的男人家中，奇怪的逆光镜头
别忘了声音——声音在这部电影中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朋友和陌生人》摄影的采光和构图已经足够精致，但比起声音设计来说却还是相形见绌。
除却以上已经提到的恐怖片音效，电影经常有意地区分车内/车外、屋内/屋外、近处/远处的声音，并在一个空间中加入不属于这个空间的环境音。
与情节和图像一样，声音之于《朋友和陌生人》同样并不是制造真实感的工具，反而是通向超现实气氛的路径，它将人物的思绪的变为观众可以体验到的感官内容，使我们以一种并非现实的方式分享人物的焦虑和困惑。
《朋友和陌生人》剧照
最后是剪辑。
沃恩提到阿巴斯和阿彼察邦是他的效仿对象，这些导演都以自己的作者性创造了影片独特的剪辑节奏。
《朋友和陌生人》同样如此，永远稳定的固定镜头和不动声色的沉稳剪辑与电影中的荒诞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无形地影响了我们，似乎这样荒诞的世界由某种更大的意志在驱动着。
那个被从垃圾袋中捡起又丢向路边的网球，令我想起《随风而逝》中滚落在地上的果子。
Ray将网球扔向街道另一边
对于阿巴斯，伊朗村庄中排外的风俗是荒诞世界的驱动力，而对于沃恩，自然是澳大利亚的白人社会，以及不可回避的殖民史。
这里便牵扯出了《朋友和陌生人》的最后一个性质，但未必是最关键的：一部反思白人与土著关系的电影。影片开场，伴随着欢快的音乐一张张切换的，是18世纪军官William Bradley对刚被殖民的澳大利亚的水彩风景画；
影片开头的风景画
而结尾更是直接点出，影片是在是在澳大利亚原住民“埃奥拉人和恩贡纳瓦尔人的土地上拍摄的”。在影片中，对白人中产阶级和富豪生活的优越性和悠闲性的夸张描绘，与原住民在影片中完全的缺席产生了难以忽视的巨大对比。
Ray没兴趣去看的“原住民壁画”、征服者的塑像、印有女王头像的货币，这些符号作为不安的细节在电影中流过，最终汇聚为电影的最后一句台词：
“原住民呢，他们是在这里，还是怎样？”
新南威尔士州第一任州长亚瑟·菲利普上尉的雕像
这问题背后映出巨大的空洞，沃恩自己也未必有心力回答它，他只是忠实地刻画了他所生活的国度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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