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热爱过香港电影，很难不为电影《七人乐队》动容。殿堂级导演汇集，洪金宝、许鞍华、谭家明、袁和平、杜琪峰、林岭东、徐克，各拍一段香港十年。其中《迷路》一段里，任达华迷失中环，与妻子龚慈恩隔街相望，却成永诀，林岭东导演拍竣后不久也去世，戏里戏外竟成呼应。七人中有当年香港电影新浪潮的领军人物和中坚分子，数十年来风流云散，香港电影也予人再也回不去了之叹，但如你所见，《七人乐队》交出的答卷相当诚恳感人，足见青山依旧，宝刀未老。

图源：《七人乐队》剧照

有人问到底哪个导演拍得最好，其实应当换个问法，你最爱哪个导演的作品？杜琪峰与谭家明，洪金宝与袁和平，同台对打，各有拥趸。在我看来，谭家明的《别夜》最是叫人难忘。男主角吴澋滔是谭导电影《父子》里郭富城的儿子，如今少年成人，回头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青年，姿态神情皆是年代复刻，气质亦隐隐神似陈百强。陈百强没演过谭家明的电影，张国荣倒是演过他的《烈火青春》，陈百强演唱的《深爱着你》，深情唯美，却是谭导电影《最后胜利》的灵魂所在，黑帮小弟曾志伟唱过，美少女李丽珍唱过，再加上徐克客串大佬，这样的三角恋，怎么看都不像香港商业片惯常的浪子佳人套路，编剧团队里包括了不走寻常路后来一鸣惊人的王家卫……都是时代的眼泪。

《别夜》太难拍。女孩要随父母移民，临行前一夜与男友一起，整部短片就是一间斗室内，两人唇枪舌战。房间几乎已经搬空。那的的确确已是一间旧居，旧居可以拿来烧信，也可拿来分手。“你到了那边，迟早会忘记我，迟早会忘记香港。”逼仄房间里，不仅要容纳两个忽坐忽躺、时哭时笑的怨偶，还要容纳漫天降落的絮语、情话、责骂、诗词，中文洋文交杂，好像句句意有所指，听来又不过是爱恨交织的终极遗言，窗外大鸟一般飞过的飞机轰鸣，就是时代列车呼啸而过。见证此刻的还有甄楚倩的《深夜港湾》，前有山口百惠原版，后有关淑怡翻唱，每一个音符都在二人之间起伏升降，化作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最后一幕是空无一人的街道，救护车长鸣声破空而来，那座天桥上，当年一样要移民的吴倩莲穿着婚纱赤足跑过（《天若有情》），那段同床赴死的绮梦，当年梅艳芳与张国荣也做过（《胭脂扣》）……

谭家明当年想拍《半生缘》，曾找王家卫代笔给张爱玲写信，结果无疾而终，后来拍《半生缘》的是许鞍华。不过，在谭家明脑海里已经有过一部《半生缘》，电影分场、风格、主题，一应俱全，据说他设想沈世钧到郊外拾起曼桢的红绒线手套时，画面黑白，只有手套是鲜红。拾手套也成了许鞍华版电影的最后一幕，黑灯瞎火里，已经忘了那双手套是否还在记忆里灼灼燃烧。

香港影评人石琪曾称“新浪潮”为过去未完成式，《别夜》所呈现的影像却像在说，即使未完成，但也余音绕梁，至今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