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作者 | 崔莹

田中绢代指导的电影《情书》剧照

田中绢代拥有漫长灿烂的演员生涯，因塑造随命运沉浮的女性角色而深入人心，但她本人也是一位险些被时代埋没的女导演。

《西鹤一代女》中流浪街头、命运多舛的阿春；《阿游小姐》中爱而不得的阿游小姐；《望乡》中令人泪目的阿崎婆……这是日本女演员田中绢代给大多数人留下的银幕印象。鲜为人知的是，这位经常与小津安二郎、木下惠介和清水宏等日本导演合作，并入选日本有史以来“最美丽和最有魅力十大女星”的女子，也是一位硕果累累的导演。

8月中旬，爱丁堡国际电影节在苏格兰首府爱丁堡举办，在其向经典致敬单元，放映的是田中绢代执导的六部电影。这六部电影的主题涉及战争的伤痕、社会动荡和现代化等，并且，影片都是通过女性的视角来呈现。这次史无前例地集中放映让人“大饱眼福”，我还遇到了和我同样，场场来打卡的苏格兰电影人马克•考新斯（Mark Cousins）。他的胳膊上纹着“田中绢代”四个字，滔滔不绝地向我表达他对这位女导演的热爱：

“大约15年前，我看到田中绢代导演的《情书》，那时候就开始喜欢上她拍的电影。她的电影非常鼓舞人心，她不仅开辟了女性导演之路，并且，她的电影也能让男性深入到女性的内心，了解到她们的选择的复杂性。她很注重思考画面的视觉效果，对特写镜头的使用、对眼神的使用等都极具现代主义。田中绢代的执导水平与她同时代的美国主流导演，比如威廉•惠勒不相上下。当然，她也受到一些美国电影的启发。”

应当注意的是，田中绢代首先是一名演员。她拥有漫长而灿烂的演艺生涯，演艺事业可以追溯到无声电影时代。1909年，田中绢代出生于日本下关，并在大阪长大。由于父亲英年早逝，家中经济窘迫，田中绢代没有上完小学就开始工作。她于1924年首次出现在电影屏幕上，在野村芳亭导演的《元禄女》中出演角色，不久，又在清水宏导演的《村之牧场》中出演主角。1927年，田中绢代凭借在五所平之助导演的《见不得人的梦》中的优秀表现，成为票房明星。20世纪40年代，田中绢代就步入职业生涯的顶峰，被视为日本第一位女电影明星。

年轻时的田中绢代

在她52年的演艺生涯中，田中绢代出演了200多部电影，所扮演的角色大都是善良纯真的女性，她们往往历经磨难，拥有极大的毅力和坚强的意志，但最终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她塑造的这些“受苦受难的女性”形象，人们经常会把她类型化，把她和“可怜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实际上，田中绢代晚年扮演了众多极具挑战性的、甚至有时不讨好的女性角色，比如妓女、老母亲和女佣等。

晚年的田中绢代（右）在影片《望乡》中的演出

二战后，日本从一个满目疮痍的战败国速度崛起，日本女性的社会地位也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同时，受那个时代的影响，日本女性的独立意识在觉醒，田中绢代本人也产生了强烈的创作欲。于是，她抓住这个时机，转型做起了导演。她曾表示：“我从来不觉得做演员有什么不好。但是我喜欢电影，意识到我无法抑制自己想成为电影导演的渴望。我猜我的野心浮出水面。”

但也有人指出，田中绢代改做导演是她不得已做出的选择。当时，田中绢代做为日美友好使节刚从美国归来，她一些明显的西方化的举止在舆论界引发巨大争议。这让她感到抑郁，甚至想要自杀。田中绢代本身并没有错，如果换成另一个活泼可爱型的女演员，公众可能只会觉得她的表现有趣，不会上纲上线。因为此前，她的电影形象一直与坚韧、任劳任怨的角色联系在一起，人们对她怀有期待，无法接受她的“画风”突然改变。这些负面经历让田中绢代意识到自己的演艺事业不再有保障，便决定拓宽事业范畴。另一种推测是，田中绢代已经进入不惑之年，年龄通常不利于女演员的职业发展，她只能扮演母亲这样的角色，而做导演不会受年龄的约束，也算是一种反抗。

此后，田中绢代先后执导了《情书》（1953年）、《月升中天》（1955年）、《永恒的乳房》（1955年）《漂泊的王妃》（1960年）、《夜里的女人》（1961年）和《阿吟大人》（1962年）。这六部电影题材不一，各具特色。

电影《月升中天》剧照

《情书》是田中绢代的处女作，根据一部广受欢迎的连载小说拍摄，这部电影获得观众的一致好评。影片讲述的是一直在思念恋人的日本老兵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做起为被美国大兵遗弃的日本女人写英文信的工作，这份工作让他与恋人重逢，引出一段令人心碎的故事。这部电影探讨美军进驻日本后，所导致的错位而混乱的社会和爱情。《月升中天》是一部爱情轻喜剧。讲述一位住在奈良的老父亲和三个女儿的故事。三个女儿中⼀位刚刚失去丈夫，⼀位并不急于婚配，另⼀个则梦想搬去东京。老人目睹女儿们在现代化的影响下，改变传统观念，最终找到各自的爱情。《漂泊的王妃》是一部大型历史电影。田中绢代称，这部电影是她用女性视角拍摄的日本版的“战争与和平”。该电影根据溥仪弟弟溥杰的日本妻子嵯峨浩的回忆录拍摄，呈现了一个被卷入历史潮流的日本贵族女子曲折坎坷的一生，同时，这个女子深爱着自己的异国丈夫。这部影片规模庞大，既是一部战争史诗片，又是一部甜蜜的爱情片，既令人心喜又令人心碎。《阿吟大人》是一部发生在16世纪的痴情女子的故事。一个茶师的女儿爱上了一位基督教武士，尽管面对各种阻挠，她始终对爱情坚定不移，并为爱献身。

在这六部电影中，同样作为电影人的马克•考新斯最喜欢的是《夜里的女人》。《夜里的女人》于1961 年上映，充满现实主义。讲的是一位女性工作者的经历，呈现了她的挣扎和“重新开始”的愿望。二战结束后，日本政府成立了“特殊慰安施设协会”，是专门为美国占领军提供性服务的机构，该协会号称招募女性来执行“紧急国家任务”。这些女性工作者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沦为风尘女子。1956年，日本颁布法律禁止卖淫嫖娼，这些女子面临找回自己、重新融入社会的处境。电影的女主人公在遭遇一次次不公的对待后，又一次次站起来，拒绝被社会恶势力吞噬。

电影《夜里的女人》剧照

这部电影也呈现了女主人公和其他性工作者的关系，以及不同社会阶层女性的关系等。更难能可贵的是，电影中塑造了一对女同性恋形象，这是日本历史上最早涉及该群体的电影之一。正如曾获得过普利策非虚构奖的美国作家约翰•道尔（John Dower）所言：“在战后的日本，无论从社会层面，还是文化层面，女性身体不仅被视为政治的象征，也象征具体的肉体。”影片中，女主角最终选择了一条非传统的通向自由之路。

不过，日本导演加藤三千郎还是认为，《夜里的女人》只是一部缺乏电影创新性的“传统情节剧”，而他对《永恒的乳房》评价极高，认为这部电影是田中绢代导演的6部电影中“唯一值得称赞，达到杰作水平”的电影，因为它展示了“女性独特心灵”。

《永恒的乳房》也是我本人最喜欢的片子。这部电影根据日本著名女诗人中条文子的生平创作，用极其大胆的方式呈现了女性对爱和性的渴望和追求。影片中，中条文字离开不忠、吸毒成瘾的丈夫，毫无顾忌地向心爱的男人表达了爱意，但对方已经是好友的丈夫。然而，对方突然因病去世，中条文子悲伤欲绝。不久，她本人也被诊断为晚期乳腺癌，并接受了乳房切除手术。中条文子的诗歌中饱含对失败婚姻的沮丧、对激情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等，她因这些诗歌一举成名。她和一位前来探访她近况的记者产生误会，但两人不打不相识，并互相暗生情愫。不幸的是，中条文子最终因病去世，享年32岁。她的记者朋友将她的遗作发表，出版了《永恒的乳房》诗集。

电影《永恒的乳房》剧照

田中绢代读到这个故事后，对诗人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决定把它拍成电影……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她自发的项目，也是一部她真正想拍的电影。正如日本诗人北川冬彦的评价：“在日本电影史上，女性故事一直由男性导演来讲述，而在这部电影中，一位女性导演首次成功地呈现了一个主动追求性欲的女性角色”。《永恒的乳房》的另一个特点是叙事紧凑，尽量少地用对话驱动，更多依赖于微妙的场景转换和紧凑的剪辑。这表明田中绢代非常了解经典好莱坞电影的模式和视觉原则。此外，《永恒的乳房》中经常拥有强烈的凝视，并经常展现角色的背部，这些画面就像人物的眼睛一样富有表现力。

《永恒的乳房》和《夜里的女人》两部电影拍摄相差6年。前者遵循了女性电影的传统，突出女主人公的激情和性欲，而《夜里的主人》主要呈现女主人公的经历和社会问题。两部电影都具有开创性，呈现了意志坚强的女性，探讨了女性的主体性。而两者的主要区别，部分原因归根于日本电影在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所面临的巨大转变。此时，电影的新趋势不再是传统的情节剧风格，而呼吁转向关注社会现实。比如，1959年12 月，松竹会长木户四郎宣布“脱离其情节剧传统”，转向更具有社会意义的故事，密切反映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并且，越来越多的年轻导演更倾向于纪录片制作模式，只拍摄现实主义风格电影。田中绢代的选择大概也是出于时代的需要。田中绢代并不认为情节剧就此消亡，她指出：“表现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是很自然的”，但“只要电影设法将当代社会问题纳入其主题，观众就会很乐意去电影院继续观看情节剧”。

这6部电影不多不少，却已然奠定了田中绢代日本早期女导演的行业地位（她并非第一位日本女导演，第一位是坂根田鹤子，1936年首次执导作品）。人们大概会好奇，田中绢代是如何学会拍电影的？有人指出，她从看大量影片和表演过程中学会拍电影。田中绢代曾经表示：“除了表演，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导演，其它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当然，她也确实得到电影前辈的指点，这些前辈包括成濑巳喜男、小津安二郎和木下惠介等。但不幸的是，这也许并非是一个加分项，因为人们会认为她只是个“挂名导演”，她的作品主要归功于制片公司和各位大师。众所周知，沟口健二就坚决反对田中绢代担任电影导演，甚至声称“田中绢代没有足够的智慧成为一名电影导演”。

田中绢代做为电影导演的声誉，似乎从未像她的演艺事业那样受到人们的赞赏。很多年来，她的电影只是偶尔在女性电影节放映，而很少公开放映。她在日本电影史上的导演地位时常被忽视。这种状况大概因为，男性导演在日本电影史上一直处于制作等级的顶端，他们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因为性别歧视、年龄歧视和职业等级制度等，无疑令田中绢代的导演成就被贬低。

而这种状况直到最近10多年，才有些改观。无论日本电影人，还是国际电影人，他们突然发现了这位险些被时代尘埃埋没的女导演，这位说自己“嫁给了电影”的女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