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都在拍电影，陈思诚和王宝强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一个家境优渥、文艺天赋从小被肯定；一个出身草根，不断经历淘汰、轻视；一个从没觉得“融资困难”，一个为了拍电影得“砸锅卖铁”；一个成为新生代中最能赚钱的商业导演，另一个是草根逆袭的标准模板。就是这样两个人，保持了超过20年的友谊。他们带着《消失的她》和《八角笼中》在暑期档再次相遇，这更像是对这个时代提出疑问——技巧和真诚，哪个更能赢得人心？
文 | 常芳菲
编辑 | 金匝
运营 | 圈圈儿
两个导演
今年暑期档，陈思诚监制的《消失的她》和王宝强执导的电影《八角笼中》正面相遇。
截至7月21日9时，暑期档票房达到96.5亿，超过了去年暑期档票房总和（91.35亿元）。其中《消失的她》票房是34亿多，《八角笼中》超过17亿，位列票房前两位。可以说，陈思诚和王宝强几乎拉动了整个档期，两部电影贡献了超半数的票房。
▲ 电影海报。图 / 豆瓣官方剧照
作为朋友，也是暑期档的竞争对手，他们为彼此点赞宣传。比如《消失的她》点映开始前两天，王宝强就在微博称，这绝对是“悬疑里的天花板”，而陈思诚也回复：“要问消失的她在哪里？一定是在八角笼中。”但回到电影本身，不论是两人的投资境况、叙事方式，还是观影体验，又全然不同。
《八角笼中》改编自“四川彝族格斗少年”事件，为了这部电影，王宝强几乎押上全部。首先是时间，《唐人街探案3》（以下简称“唐探3”）杀青后，剧本前前后后改了三四年，期间有很多男一号的剧本找过来，包括李睿珺的《隐入尘烟》，王宝强一度动心，但因为拍摄时间起码横跨三个季节，他为了筹备《八角笼中》，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他的好友，也是《八角笼中》的主演之一王迅也反复提起王宝强的付出：“连综艺都不怎么去，那就几乎等于没有收入。”
经历3年疫情后，影片终于准备开拍时，之前谈好的投资方却突然反悔。到了过合同的关口，所有质疑都来了——演员没有流量，剧本没有商业性，之前的《大闹天竺》口碑惨败，王宝强有没有当导演的能力。比起信心，焦虑总是传导得更快，投资圈里很快传开，王宝强的新电影拍不下去，到最后，就“真的没人投了”。影评人王永知道近些年电影找钱的难处，每个投资人都想跟投、分摊风险。导致“（电影）越是没人主投，就越不会有人出手”。
但王宝强憋着一口气，借钱、贷款，“砸锅卖铁”也要把电影做完。他自称把身家性命都押注在这部电影。《八角笼中》主要出品方有4家公司，其中3家实控人为王宝强或他的家人。无锡宝唐影业的实际控制人王永芳，是王宝强的姐姐；图木舒克向日葵影业、北京乐开花影业的实际出资人均为王宝强。只有猫眼影业是一个外来者，给了王宝强保证电影顺利发行的投资。
电影片头的字幕里，能看出王宝强的捉襟见肘。他一人身兼主演、编剧、制片、导演四个角色，其余的演员王迅、肖央、李晨、李梦几乎都是他的好友。《八角笼中》进入后制阶段，王宝强实在没钱了，甚至找到了老朋友陈思诚，委托他的后期公司帮忙完成电影，而他不仅付不出钱，还得再问陈思诚借一点。
一个执拗的人想执拗地想讲好一个故事，可能缺乏经验、技巧和掌控，但胜在真诚，老老实实，所幸结果并不坏。按照猫眼专业版预测，《八角笼中》票房预计突破20亿，而制片方有望分得超过8亿收入。
而另一边的《消失的她》，阵容堪称豪华，拍摄也十分顺遂。朱一龙、倪妮、文咏珊、杜江主演，出品方除了陈思诚的壹同传奇影视之外，还有阿里、上影，以及曾出品过《你好，李焕英》的华文映像和儒意影业投资。这部电影的导演虽然是年轻的崔睿、刘翔，而看过电影纪录片之后就会发现，真正坐在导演椅、握着对讲机的人，仍然是陈思诚。
▲ 陈思诚。图 / 豆瓣工作照
王永很早就看过这两部电影。他当时预测，《八角笼中》会成为票房冠军，而现实给出了另一个答案。这次之后，他不得不承认，“陈思诚简直要成为商业神话”——这并不是吹捧，除掉《外太空的莫扎特》没能收回成本之外，陈思诚执导、监制的电影从无败绩，“唐探”系列票房接近90亿，《误杀》也是以小博大，拿到12亿票房。
但商业上获得了巨大成功之后，批评声也渐渐出现。被最初的悬疑设定吸引之后，不难发现陈思诚身为一个“电影产品经理”的精明。在他这里，一部影片，可以是一个被精密设计的产品——风口上的议题和强烈的社会情绪要置入其中，影评人梅雪风直白地指出：“现实中家暴女性权益话题热度不减，《消失的她》在其中对此深挖广查，现实中关于阶层的焦虑，在《消失的她》被直白地描述于经典的单纯富家女和腹黑底层男的故事。”短视频时代的直给，和陈思诚本人的底色、创作风格以及叙事方式，形成了一种神奇的“契合”。
早些年，陈思诚曾经向媒体展现过自己关注的公众号，包括编剧帮、Sir电影、独立鱼、第一制片人等偏向产业的内容。他没认为迎合市场有什么不光彩。接受采访时他说：“有人说导演不该考虑市场，那不是扯吗？那叫闭门造车！你拍电影是给谁看？就是要给观众看啊。”
在这样的摸索中，他逐渐掌握了点燃口碑的路径。接受“新声pro”的访谈时，他说：
散场之后，你得讨论，你得聊，必须是你发给你的朋友，他问你怎么样，你说真好，得马上去看。要有这样的好奇心，才会去看。未来这种口碑越来越重要，内容真正和当下的观众产生连接了吗？这件事和他们有关系吗？你得关注一些社会热点，关注当下的每一个人。
真诚和技巧，哪个赢？
除去都在拍电影之外，陈思诚和王宝强，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一个家境优渥、文艺天赋从小被肯定；一个出身草根，不断经历被轻视、被淘汰；一个从没觉得“融资困难”，一个为了拍电影得“砸锅卖铁”；一个成为新生代中最能赚钱的商业导演，另一个是草根逆袭的标准模板。
就是这样两个人，保持了近20年的友谊。当这样一对人，带着作品《消失的她》和《八角笼中》在今年暑期档相遇，更像是对这个时代提出了一个疑问——一个真诚质朴，但能力有短板，一个精明有技巧，但太过投机，到底哪个才能赢得人心？哪个人的作品，才是这个时代的观众会选择的作品？
总得一再提起《士兵突击》。这部康洪雷导演的军旅电视剧，不止是王宝强和陈思诚友情的起点，也不止是因为它播出16年之后，许三多和成才，依然是大众对他们最牢固的印象，更是因为，这两个人物与王宝强和陈思诚的命运，形成了微妙的互文。
▲ 图 / 微博截图
许三多的家乡在下榕树，王宝强的家也在这样一个普通村庄，他总是能极快地说完这个村庄的名字：河北省邢台市南和县贾宋镇大会塔村。从农村闯出来一个演员不容易，成名多年之后，他的家乡有整整一面墙画着特种兵许三多的笑容。
遇到许三多之前，王宝强最常遇见的是否定、拒绝。当群众演员的时候他只能带着照片，简历四处跑组，而那些东西绝大部分都被人扔进了垃圾桶。21岁时，王宝强遇到了导演李杨，成了电影《盲井》的男主角，此后，他走上大银幕。从《天下无贼》里的傻根、《hello！树先生》里的农民，再到《人在囧途》里的牛耿、《唐人街探案》里的中年侦探唐仁。在北影厂蹲过活的人，知道怎么把机会紧紧攥在手里——把每一个角色当成第一个，也当最后一个。
许三多的外号是“三呆子”，意思是认死理、轴。王宝强身上也有这股轴劲，最终这种阿甘式的努力让他获得了成功。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是，王宝强在拍摄文艺电影《Hello！树先生》时，为了在镜头前看起来像个老烟枪，从没抽过烟的他没事就蹲在田地里看农民抽烟，看完了再模仿，最多的一天连抽了60根。他的朋友，同时也出演了《士兵突击》的段奕宏曾经提起过王宝强抽烟的画面，他觉得王宝强秒杀了很多科班演员，因为他们“太想演了，恨不得抽出十八种花样来，但他就那样一个状态保持”。
相比之下，陈思诚的成名是另一种样本。
跟一度被特种部队淘汰的成才不同，陈思诚的自信从来没折损过，这种自信也一直引领他走向更远的地方。中学时代，他就在辽宁电视台当《学生时代》节目的主持人；16岁时，他就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谢晋恒通明星学校；18岁时，再次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到了上海戏剧学院。因为打架，他被学校开除，但两年后再次考中戏，依然是第一名。带着这种底气，当媒体问他如何看待负面评价时，他几乎脱口而出：“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吧。”
一般的称赞用在陈思诚身上，总是会延伸出另一种意思。比如“自信”总归是好的，但形容他，通常要说“太自信”。他在很多采访中讲过这个故事，大三去拍戏，剧本里写的是旧地重游，但导演把全组人拉到了新的场景里，“还不承认自己不做功课，非说是景好看”。陈思诚摔了剧本，说句演不了，就走了。资方只能给他的中戏班主任王丽娜打电话，老师告诉他，演员在现场就得听导演的，你要有本事，将来你导片子你说了算——这或许成了陈思诚动心，想要成为导演的开端。
2008年，《士兵突击》余温仍在，可陈思诚已经在琢磨当导演的事情。回首当演员的日子，他坦荡地说这是唯一的生存技能，有的戏明知道质量不好，给的钱多也就接了。只有演的时候骗不了自己，看着剧本觉得“臭不可闻”，恨不得扔到地上踩一脚。
▲ 《士兵突击》剧照。图 / 豆瓣剧照
和成才一样，他是个实用主义的人。他出演过《春风沉醉的夜晚》，羡慕导演娄烨能把自己活成一个稳定的坐标系，但他也知道自己绝对做不到，“因为这样意味着相对清苦的生活，意味着要把自己从花花世界的喧哗抽离出去”。
他用另一种方式获得自由——走到食物链顶端，获得话语权。在《时尚先生》的报道里，因为片约，陈思诚见了一位有名的投资人和制片主任，他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挺佩服你，这么烂的剧本也投”。他立刻想到自己写的，“我那个（剧本）比你这好多了，虽然我才写了三集”。把剧本发给投资人之后，他主动提出要求：要做导演，演员得自己定。后来的故事，所有人都知道了，这部糅合了北漂与富二代、爱情与现实等等热门话题的《北京爱情故事》，在2012年一炮而红。
也曾经有一线电视台的台长希望陈思诚能乘胜追击，“三部定乾坤”，把自己打造成下一个赵宝刚。但陈思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的目标是大银幕，他“要成为做蛋糕的人，而不是一块被人分的蛋糕”。此时，距离他第一部电影上映还有2年。
电影世界有“奇迹”吗？
2014年，32岁的王宝强心里有了想说的话，也想做导演，拍一部好电影。
王宝强想得简单，每部电影的驱动力都是自我表达。他想好了这部电影的题材：动作、喜剧——是他熟悉的两种类型组合在一起。但这只是外壳，核心反复修改，他想起自己死于工伤事故的弟弟，把电影定位成一个寻找兄弟情谊的故事，剧本反复改了18稿最终定型，这就是后来的《大闹天竺》。
▲ 《大脑天竺》海报。图 / 豆瓣剧照
一切都很顺利，主要投资方为光线影业，给出的预算足以搭建顶级团队。当时王宝强还没有意识到，这将成为他事业上为数不多的失败。
作为新人导演，王宝强在现场几乎没有话语权，每天都要听取各个部门的要求、意见。有一回在酒吧里，王宝强当着《hello！树先生》导演韩杰的面哭了，“（原来）拍片这么难”。王宝强后来回应，由于上映时间紧张，《大闹天竺》的特效其实是由三家公司分工完成的。这部杂糅了各种卖座元素的电影，最终斩获了7亿票房，成为2017年春节档季军。但另一边，是口碑的坍塌，豆瓣给出了3.7分的评价，《大闹天竺》被评为年度最差华语影片的金扫帚奖，第九届“最让人失望导演”称号也颁给了王宝强。
金扫帚奖办了13年，从来没有一线演员愿意亲自去现场“领奖”，但王宝强去了，他局促地笑着，像是突然被点到名的许三多。“金扫帚不是一个光彩的奖项，但它可以鞭策你进步。我欠观众一次。我一定会成为大家心中合格的导演。”陈思诚理解他的朋友：“《大闹天竺》是宝强心中的一根刺，他为市场妥协了太多，最后的结果他不满意。”
▲ 图 / 截图
几乎与王宝强筹拍《大闹天竺》同一时间，电影版《北京爱情故事》助推陈思诚进入亿元导演俱乐部，但他知道，自己的“乾坤”远不止于此。
就在这一年，陈思诚、宁浩、路阳、肖央、郭帆几个导演被派到好莱坞派拉蒙学习，陈思诚对第一堂课印象极深，常拿来考身边人：梦工厂当年财报（收入贡献）第一名的产品是什么？答案几乎没有人猜对——是授权环球影城云霄飞车IP的衍生收入。从这之后，“IP宇宙”的想法在他心中逐渐成型。经过“唐探”系列3部电影和一部网剧，他希望能加速拓宽整个IP世界观，就像漫威一样，不断有新的角色跳入故事。9年时间过去，陈思诚的公司打造了一条金光闪闪的电影生产线，他也顺势坐上了金字塔顶端。
从2015年第一部《唐人街探案》电影开始，陈思诚就把注意力投注到选拔年轻编剧和年轻导演上，淘汰的第一步就是问他想拍什么样的电影、喜欢的导演编剧是谁。如果是能兼顾商业与艺术的斯皮尔伯格、诺兰、朴赞郁，就可以，但如果是阿彼察邦这种艺术家，那就算了。
▲ 《唐人街探案》海报。图 / 豆瓣剧照
第二步是类似“赛马竞争机制”的编剧选拔。每一次交稿都是一场比赛，由陈思诚和几个合伙人组成的评审团选拔。第一次交大纲，表现不好的编剧就会被淘汰，剩下几轮的剧本都会发到群里公开打分，得分最低的也有可能被淘汰。他认为这种互联网式的高效汰换，能增加团队的活力。
现在，陈思诚团队已经有超过20名编剧，很多人的作品都超乎了他的想象。虽然面向青少年群体的《外太空的莫扎特》票房仅为2.23亿，没能收回成本，但他似乎很快就从失败中总结了经验，短短一年之后，《消失的她》就是这个团队退回舒适区后交出的新答卷。
而王宝强这段路，足足走了6年。面对媒体，他答得颇为悲壮。《八角笼中》这个戏成了，就是我作为导演新的开始，没成，我可能导演生涯、演艺生涯也到这儿了，我都赌上去了。
▲ 图 / 豆瓣剧照
但王宝强并不知道，公认精明的陈思诚写过的第一个剧本，其实也和热血的格斗有关。
2008年，什刹海体校离陈思诚的母校中央戏剧学院不远。他剧本的主角，一个拳击天才就出自于此。天赋异禀的他和哥哥相依为命，后来获奖无数。但因为一次事故受伤而消沉。人到中年的哥哥为了让弟弟重新站起来，想尽办法进入体校，学习拳击，希望用拼搏来唤起弟弟求生的斗志。陈思诚试图把这个剧本递给姜文，希望他来出演哥哥，杳无音讯。这个叫《奇迹》的剧本，因为无人投资，最终流产。
时移势易，15年后，这两个导演，殊途并不同归，关于“奇迹”，他们已经做了不同的选择。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涉及人物王永为化名）
参考资料：
1.40岁陈思诚：商业电影王国里的“野心家”，娱理
2.陈思诚的IP探险，三声
3.王宝强，被生活击倒的六年，南方周末
4.王宝强和他的时代，南方人物周刊
5.陈思诚，拍电影是一种修为，时尚先生
6.和陈思诚聊有关商业片的一切，新声p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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