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江苏省苏州市歌舞剧院出品的大型原创舞剧《运·河》，全剧故事线从女主人公绣娘茉娘围绕运河之上展开的宿命情感入手，豆蔻年华与男主短暂的初遇、执念一生的追求、三遇而又错过的瞬间与永恒，刻骨铭心的爱恋流淌于千年的运河水中。该剧以爱的深度递进，以小见大，勾勒出人、河、城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映射出大运河底蕴深厚的光辉。
此剧独特之处，其一首先体现在总编导杨威给整部剧气质的定调：打造超越人生境遇和繁杂世界之上的意识世界——义无反顾的追寻。一次相遇茉娘就将“一生一次心意动”体现的淋漓尽致，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她将对男主的记忆单独封存在心底，他是茉娘自我世界恒定的锚点。爱是想象力，对方是载体，是你赋予其意义。一生恋一个人，绝不仅是浅层情欲的寄托，更是茉娘自身的信仰，支撑着自己变得坚韧、宽容、充盈。观众旁观着老年的茉娘去心动、去寻找、去错过，跟随过程中甚至化身于茉娘，沉浸着感受她对生命的渴望，跟着她穿越时空，跟着她遇见年轻时的自己，跟着她与命数抗衡、与宿命较量……
二刷过此剧，笔者出了剧场还是会萦怀许久，猛然触动于剧中某个细节，深层隐匿的情感冰山开始隆隆浮出水面。杨威导演并非以传统的递进结构讲述故事，而是运用意识流的叙述手法跳跃时空，对一个女人的情感空间和意识空间进行拆解重构。让观众站在茉娘的身后，跟着她走进记忆的河流，随着她在生命尽头时义无反顾的重返那天、那时、那条河，去遇见、去错过……观众不断被打破思维习惯，时刻体味着未知与参与，这是一场具有审美挑战的观剧体验。笔者长期以来一直佩服杨威导演高度自主的探索心态，不落俗套的艺术追求。不要被环境改变自己——简单一句话于当下国内的主流戏剧环境而言，是多么珍贵和难得的愿望。
此剧独特之处，其二是体现在流动的视觉感官中。编导的舞段设计新颖独特，通过女人、船、河、桥与建筑的抽象与写实切换，将舞蹈巧妙地与音乐、舞美、灯光和影像完美融合。舞美设计刘科栋打造了一座丰赡多姿、恍忽善幻的“水面上的牡丹亭”。悬吊于舞台上空的一整个“苏州园林”，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换景的动态过程亦是视觉享受。苏州是一个浮在水上的城市，运河水如血脉一样穿城而过，带着随流而下的芸芸众生、艺术文化、商贾财富，与这座古城进行汇合、交换后又走上新的征途。错落悬挂的屋檐装置，凝练而多意的视觉语汇构成了和现实世界割裂的华丽又脆弱的世界。作为必要技术结构的条条丝线升降开合牵引着被解构的建筑局部，如宿命之手操持着城中一位绣娘渺小的生死、爱恋与因果轮回。人生而便身不由己，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自由随愿的能有几何？主创给了年老命终前的茉娘一次任性的自由——自由意识超越了肉身，穿城、穿河、穿时空，找寻自己一生的执念。
同时丝线也映合了绣娘的身份，与很多舞蹈设计调度的丝线道具相辉映。老年茉娘牵动男主臂上紧缚得一根红线，梦境中的黄衣男主如提偶般被支配——你一牵我舞如飞，你一引我懂进退。爱欲情潮深深眷恋，嵌刻记忆深处。幻梦中三人纠缠穿梭，老年茉娘任性妄为的纠缠不想放手，仍是虚空留不住，男主还是随着蓝灰小船还是错开、流走。生活中没有人会驾着七彩祥云来接你，那就在幻梦中让你腾云驾雾、缠绵悱恻。在悬而未决的选择中，在尚未来临的后果里，把这场爱别离、求不得的束缚与挣扎编排得柔软又隽永。
在大的整体构图下，舞美视觉打造了很多精彩的小平台上的辗转腾挪。其一是从天而降的嫁轿——老年茉娘相遇年轻自己出嫁的那天，再一次与蓝衣男主相遇的羁绊。其二是从天而降的小桥——茉娘梦回于斯，穿过商贩烟火气的叫卖声，与橙色男主的再见。男主见不到触不着，却感应的到茉娘的拉扯厮磨。最后空余她一人在秋千般的桥上彷徨荡悠悠。其三是要重点阐述的：能升降倾斜出不同角度的三尺红台，既是床榻亦是棺材。这里发生的是一段梦幻人生的开端，亦是一场繁华落幕的告别。除了在床上的弥留，其余场景调度都是茉娘的离终幻想。生与死的转化在斯，一切意识的发源在斯，笔者印象最深刻的二处编导调度亦在斯——悲壮音乐中，无数个茉娘群演上场，列队穿过主演茉娘，从不同角度绕开七彩吊绳往床上滚落，层层叠叠挤压辗转。老年茉娘爬上人墙，看着无数的“自我”，无尽的“老河”，又像看着无数的没有面目的“他者”，似是一番觉醒与挣脱出传统道德理念的束缚压迫。
说到这里，必须聊一下编导与舞美从调度到气质的整体和谐——因为都是意识与梦境，编导从头到尾设计了大量的托举舞段，无论是群舞还是双人舞，由实入虚模糊掉现实与虚幻边界，脚不落地的托举承载着不沾实际的隐喻意象。这里必须赞一下男女主演的功底了得，无论托举的还是被托举的，从技术到美感，从力量、平衡感、肢体控制都表达得十分亮眼。
因为大量场景都是茉娘的想象空间，并且是多个时空并置的处理，灯光设计王琦将景和人的光虚化处理成若隐若现的视觉空间。抽象的色彩和光线，一些具象的视觉元素也被赋予了更具象征意味的表达。光与暗交织，勾勒出复杂而混乱的生命基调，合奏出一曲神秘化且充满幻觉的宿命之歌，勾勒出光与暗交织、复杂而混乱的生命基调。对于无数茉娘象征的老河群舞，灯光用了极度虚化的色光，把整体形象染虚，让她们看起来是整体柔美的河水在波动；回忆茉娘青春年华的场景，灯光以逆光侧光为主，突出演员薄透纱衣的美好形体；对于建筑布景，灯光用提纯抽象的光色渲染，时而沉静时而绚烂的景致随人物心神而动。
为展现最纯正的苏州风韵，服装设计阳东霖保留了苏州传统的地域服装样式。苏州蓝是贯穿其中的主色调，同时加入了立体造型和折纸的概念。在很多场景的服装色调柔和细腻，具有江南水乡的温柔质感，富有水乡人家的情调。
此剧闪耀着浪漫悲怆的带有救赎色彩的生命力，如一位经历了终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寻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庙。最后场景，绚丽多彩的苏州城沉得沉，浮得浮，如天地初开清者归于上，浊者归于下。响起老人的方言喃喃低语，配着年轻女声的苏州软语，虽然听不懂，却令笔者观想了也许是在诉说茉娘道不尽的一生，也许在说相遇那天的风和云，也许在说他在回忆中业已模糊的模样……
人生并不因为活得够久而被看破。有一种人生是从未尽兴过、从未为自己实现过，活着的时候，世事琐碎会磨损这种对遗憾的感知与触痛，而在弥留之时，混沌与浑噩才能被明晰巨大的空洞击碎，遗憾变得深刻且透彻。来不及认真地年轻，待明白过来时，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最后关于你的这场梦，我不愿醒。带着欣喜，带着泪水，我将告别黄昏，挣脱藏身的黑暗，向你的光里坠落。
还是要感谢你，赠我一场空欢喜。
作者简介：
赵妍，中国舞台美术学会编辑部总编、中国评论家协会第二届理事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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