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克里斯托弗·诺兰的概述

克里斯托弗·诺兰是当今好莱坞一位备受赞誉的导演和编剧，时至2023年已出品12部电影，皆被认为是兼顾艺术和技术的杰作。同时，他的电影不仅能够带给观众视听上的享受，也是引发观众反思的媒介。即便很多时候是作为商业片导演，其电影叙事策略在好莱坞也是独树一帜，这即是吸引笔者的关键。电影导演斯皮尔伯格曾在采访中将克里斯托弗·诺兰评为当今时代下好莱坞的最后一位“电影作者”，认为其作品不仅具备深刻的“诺兰烙印”，还闪耀着法国“新浪潮”一代的最后荣光。诺兰作为“电影作者”，将编导融为一体，深度参与到摄影、配乐等环节，最大限度掌控了其电影的价值走向。这样一位不仅能够通过个人电影叙事策略完成自身表达，还能在商业电影市场完成委托，超越观众期待的“电影作者”，究竟是有着怎样的电影叙事策略呢？

二、对“叙事”的概述

要具体分析诺兰的电影叙事策略，首先应明确“叙事”的意指范畴。在诸多与电影相关的评述或论文当中，作为高频率出现的词语，“叙事”早已被人们所熟知，却也常常会令许多人感到困惑，因为在不同的语境之中，其含义和用法总是体现出明显的差异——因为“叙事”同时具备了动词与名词的双重词性。

（1）作为动词。“叙事”通常是指故事是以何种方式被讲述出来的这一动态的行为。

（2）作为名词。“叙事”也可以指这一动态行为所导致的静止的最终形态，即故事本身。

本文所要阐述并浅析的“叙事”主要是指前者，即“叙事”作为动词，即这一动态行为所包含的策略方法。

三、“叙事”之于诺兰

3.1 对诺兰的电影叙事策略的概述：

（1）创新的叙事风格：他经常采用非线性叙事和复杂的故事结构，通过精巧的编辑和时间跃迁来向观众展现引人入胜的故事。这种风格让观众对剧情保持高度的参与度和好奇心。

（2）技术上的卓越：他在电影制作方面非常注重视觉上的细节和观影体验。因此常常运用IMAX摄影机、IMAX胶片作为影像载体并精心设计和搭建的实景场面。同时，他也善于运用谢泼德音效和配乐来增强影片的氛围和叙事效果。

（3）主题的深度与复杂性：他的电影通常涉及哲学、心理学和道德伦理等深度主题。他探索人类意识、身份、时间和记忆等复杂概念，给观众留下思考并引发深入讨论的余地。

（4）强大的表演阵容：诺兰擅长找到合适的演员来诠释他的角色。他与许多顶级演员合作，如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克里斯蒂安·贝尔、汤姆·哈迪、基里安·墨菲等，演员们的出色表演为影片增添了真实性和情感上的力量。

（5）批判精神与社会意义：诺兰的电影常常揭示出对社会现象的批判和关注，通过故事情节和角色的塑造暗示了现实世界中的不公正和道德困境。他的作品聚焦于权力、正义、道德选择等议题，引发观众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和探讨。

（6）精心策划的谜题和转折：诺兰的电影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情节转折和扣人心弦的谜题。他善于利用时间线索、伏笔和反转来营造悬念和引发观众的推理思考，观众可以在观影过程中享受剧情的反转和惊喜。

3.2 诺兰最为显著的叙事策略——非线性叙事

”非线性叙事“是指电影的叙事结构，“线”不只作为“时间”，同时也为故事情节的线索和逻辑的线索。它是相对于”线性叙事“提出的，而线性叙事主要是指古典叙事。要厘清诺兰的非线性叙事，首先应从它的对立面，亦是它演变的原型——线性叙事着手。

3.2.1 古典的线性叙事

关于“线性”一词最初来源于数学、物理学等自然科学领域，后被应用于文学、艺术等领域。线性叙事是传统的经典叙事，最早在评论界被广泛使用，这一概念的原型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诗学》 ，他提出 “悲剧是对一个完整划一，且具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因为有的事物虽然可能完整，却没有足够的长度。一个完整的事物由起始、中段和结尾组成。”同时，古典主义的“三一律”原则推崇时间、地点、情节的完整统一。

亚里士多德的悲剧情节中心论与古典主义时期的“三一律”原则一脉相承，其理论对欧洲戏剧的影响极为深远，一直到欧洲的吉典主义戏剧时期，都采用了这一线性结构。

希利斯 • 米勒受到亚里士多德的影响，在《解读叙事》(Reading Narrative）中将研究的重点集中在叙事的“线条意象”上，他认为叙事结构按理性的逻辑顺序构建难以应用，还涉及到故事情节的双重性等问题，米勒解构了西方传统叙事结构，同时还将文学的叙事与数学的线条相结合。

杨世真在《重估线性叙事的价值》 中对其进行定义：“线性叙事乃是一种经典的叙事方式，在叙事时注重故事的完整性、时间的连贯性、情节的因果性，在这种叙事观念的背后包含着对世界的秩序感和确定性的信念和诉求。”

线性叙事一直是经典的叙事模式，力图追求故事完整性、人物的统一性、时间和空间的一致性和情节因果的严谨性。但是，很显然，熟知诺兰电影人都知道，他的电影叙事结构复杂多变，并不满足于此。

3.2.2 非线性叙事

“非线性”一词是电影剪辑的专业术语，是指使用计算机电影编辑软件而非传统胶片线性编辑的一种方法。即对素材的选材、重组和排列不按照时空的顺序的一种方式。随着小说的出现，非线性叙事大量应用在文学文本中，这种叙事方式在影视艺术中不断演变（非线性叙事是在线性叙事的发展中演变而来）。张秀娟在《电影的非线性叙事》一文中阐述了非线性叙事的概念，她认为从狭义上来看，非线性叙事就是指打乱了时间顺序的叙事方式。但从广义上来讲，可以将非线性叙事理解为一种反传统、多样化的叙事模式，不仅指叙达时间的错乱，也指叙述空间的混乱，以及叙述层的交替转换等有关叙事的各个方面。非线性叙事将线性的时空打碎并重组，其特征是故事的碎片化、时空的错乱、人物的多面性、情节的多线索性和视角的多重性等。所以，很多文章中将“非线性叙事”简单狭隘地理解为“倒叙”“插叙”等打破单一时间顺序的叙述策略，是严重错误的。重要的是，非线性叙事颠覆了传统的线性叙事，形成了新的时空秩序和叙事逻辑，丰富了叙事学理论和电影实践。

3.2.3 诺兰电影中的非线性叙事策略

笔者认为，诺兰电影叙事策略中的非线性叙事类型主要有三种：迷宫式网状结构、复调式套层结构和环形结构。

（1）迷宫式网状结构。时至今日，包括正在热映的《奥本海默》，诺兰导演的十二部电影都具备了多种非线性叙事的特征，每部影片都有其主导的结构类型和辅助主要叙事结构的其他非线性叙事手段，两者共同构成复杂的叙事结构风格。“网状叙事” 这一概念是由大卫·波德维尔提出的，与传统的好莱坞因果式线性叙事相比，网状叙事结构有着多条叙事线索、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人物身份的多面性和多重时空建构的特征。诺兰擅长用“迷宫式”叙事的手段打乱叙事时空，使之呈现出谜题般的悬念效果，严密的逻辑线索隐藏在故事的情节中，观众在解谜的过程中好奇心得到满足。迷宫式的网状结构在电影中呈现出碎片化的特征，因果逻辑倒置，多重的叙事线索和错乱的时空相互交织成复杂的网络，开放性的叙述方式使得叙事的不确定特征更加明显，产生强烈的矛盾和冲突，推动故事的发展和走向，使剧情扑朔迷离。《敦刻尔克》就是的迷宫网状结构，并且具有明显的非线性叙事特征。该片中，诺兰没有直接通过英法军队与德军的激烈厮杀来展现战争的激烈与残酷，弱化了对于惨烈战况的正面描写，反而从连续不断的枪声、人物急迫的行动和环境来表现事态的紧迫和战争的激烈。影片自始至终都没有直接出现敌军的身影，但是观众却感受到了强烈的紧张感与压迫感。

（2）复调式套层结构。复调式套层结构相比较于迷宫式网状结构更为复杂和多变。“复调”这一概念最初是在音乐领域进行广泛使用。电影领域中的复调多指非线性叙事结构的一种，影片的多条线索代表音乐中的多种声部，它们彼此之间产生关联但是相对独立，共同构成一个整体。热拉尔·热奈特认为“叙事文中所讲述的任何事件都处于一个故事层，其下紧接着产生这一叙事的叙述行为所处的故事层。热奈特强调的故事层就是套层结构，套层是指在故事中套着另一个故事，多个故事套在一起的结构方式，类似于戏剧中“戏中戏”的概念。复调式套层结构是将二者相结合，电影的故事层层嵌套，故事之间是有隐性的时空关系与因果关系，外层通常是显性的、而内层往往有着隐藏起来的重要线索，观众在这种结构中层层深入，最后才能逐渐瞥见真相的外观。在荧幕处女作《追随》中，他通过人物形象三个不同阶段设置了四层不同的时空，在碎片化的复杂剪辑中，加入了隐性的关联叙事线索，为观众展现涡卷式的多重套层结构。《盗梦空间》被定义为“发生在意识结构内的当代动作科幻片”，影片中的人物游走在现实与梦境中，多重的梦境时空构成了“梦中梦”的嵌套式套层结构。

（3）环形结构。环形结构有着无限循环往复和故事情节相互关联的特性，诺兰多部电影都体现出此特征：即找不到故事的起点和终点。他通过多种策略改变原有的时空特性，用多重的时空来展现叙事因果逻辑的关联性。《星际穿越》就有着环状结构的非线性特征。主角库珀前往太空探索，五维世界中的他为过去的自己和墨菲发送坐标，因此库珀才得以肩负着拯救人类的重任，而墨菲能够解开方程式、建立空间站也正是因为是来自未来库珀传递的信息。该片在首尾情节上互为因果，对应的叙事逻辑上也是如此。

3.3 诺兰叙事风格的形成原因

3.3.1 好莱坞电影叙事策略发展的大背景

好莱坞电影叙事策略发展是从古典叙事到非线性叙事。

经典好莱坞叙事模式是延续了古典的线形叙事，这由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提出，他主张文学叙事是对真实世界的模仿。一件完整的叙事是由开端、中段和结尾组成。这奠定了三幕剧的叙事结构。在电影诞生之初，这种线形叙事方法被电影导演们广泛运用。

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经典好莱坞成为世界电影的潮流。随着好莱坞电影工业的不断发展，这样的叙事模式也逐渐走向了僵化。一批年轻的导演开始站出来，大胆革新电影的叙事模式：首先是60年代欧洲的新浪潮导演们，他们完全摒弃了好莱坞的传统叙事，在安德烈·巴赞的电影美学指导下，他们进行了大胆的实验和颠覆。他们主张电影是生活的渐近线，生活在电影荧幕上流动。提倡减弱叙事的戏剧性，甚至更极端地将故事情节也一并抛弃。非线形叙事也正是在这一时期逐渐成型。欧洲的这一电影运动很快便席卷全球。好莱坞也从中反思和吸纳经验，与时俱进。将最新的艺术电影成果与商业电影进行有机融合。正是在这种环境下，诞生了昆丁的《低俗小说》，诺兰也紧随其后，先后为世界电影献上了《追随》和《记忆碎片》。

3.3.2 诺兰的个人经验

诺兰对非线性叙事的运用，是以上叙事策略中最为显著且有效的。

这种叙事手法的出现已经有相当长的历史，最早是应用在文学作品中，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小说。其对诺兰的叙事就有很深刻的影响。他的小说中总是大范围出现迷宫、镜子、时间和巧合等元素。尤其是迷宫这个元素，在他的小说中代表着无尽的重复、对称和循环，无限交叉和无限嵌套的叙事模式。也是首先被他发扬光大的。诺兰通过对叙事技术上的改进，将这类小说中的套层结构成功运用到了电影《盗梦空间》的叙事框架中。诺兰认为小说家已经享受了几个世纪的叙事自由，电影导演也可如此。正是艺术家们对电影叙事手法的大胆革新，电影世界才如此精彩纷呈。

诺兰并不是第一个实践非线性叙事的导演，但他却是一个集大成者：格里菲斯的《党同伐异》首创了平行时空的多线叙事，奥逊·威尔斯的《公民凯恩》则用了一个倒叙的手法开篇，影视剧中常用的闪回就源于此片；黑泽明的《罗生门》则开辟了多视角叙事模式；伯格曼的《野草莓》通过主角的梦境为副线，使用了一个复调式结构进行叙事；到1994年，昆丁里程碑式的代表作《低俗小说》编织了一个精巧的环形叙事框架。开头是首，同时也是尾。诺兰通过对前人经验的总结与创新，独创了一种属于他自己的拼图式叙事技巧，将后现代以来的非线性叙事，发展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3.3.3 个人生理特质

诺兰的电影中十分注重故事性和时空叙事的复杂性，而弱化电影的艺术性与技术性， 他的弟弟乔纳森透露出诺兰天生有红绿色盲。色盲是由于视网膜视锥细胞中的光敏色素异常或不全导致的色觉紊乱，缺乏辨别一种或多种颜色的能力，诺兰是无法准确辨认出颜色中的红色与绿色，导致他很难在造型艺术上有所发挥。他的电影中较多出现的是灰暗的影调，或给人一种如旧报纸般发黄的颜色，比较少出现极为明快的色调。《奥本海默》、《信条》、《敦刻尔克》、《星际穿越》、《盗梦空间》、《致命魔术》等电影中都是以棕褐色、黄色、灰色等为主色调，《蝙蝠侠》系列电影中也是以黑色为主色调，冷酷、坚毅、阴暗、抑郁的画面色彩一直是诺兰电影中的特征，给人一种总是处在阴冷的秋冬季的感觉。同时，诺兰习惯于用左手写字和签名，可见右脑相对比较发达，更具有创意思维和敏锐的洞察力，善于思考。

总之，克里斯托弗·诺兰的电影叙事策略有着鲜明的非线性特征，他通过多种叙事手法与迷宫式网状结构、复调式的套层结构和环状结构相结合，打破了时空的统一和叙事的因果常规，从而展现出丰富的叙事，极具创新性。诺兰的每一部电影都力求突破好莱坞的叙事规范，同时他也始终都将叙事放在首要的位置，将复杂多变的非线性叙事方式与好莱坞经典的线性叙事相融合，为非线性的叙事提供了一种新的范式。

特邀作者：黄森威，四川传媒学院摄影学院讲师，从事影视摄影创作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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