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7日，是著名电影导演李歇浦离世一周年纪念日，他的妻子成雅明和女儿李虹撰写诗歌和文章，追忆缅怀李歇浦导演，温馨的细节、美好的往事，以及动人的诗句，勾画出一个爱意融融的导演之家。

老 李

文/李虹

外界流传一个笑话：打电话到我家找李导——啊，哪个李导？

我家的确有三个李导，有一个电影叫《大李小李和老李》，可以按年龄，说要找哪个李导演。平时我们在家经常称呼父母：李导演和成老师，或者直接叫老李，我也很少管大李叫哥，感觉直呼其名比较顺口。

老李姓李，名歇浦。上海的黄浦江旧称黄歇浦（简称歇浦），浦东后来还有一条小马路叫歇浦路。我和他开玩笑，这条路是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北京有张自忠路、佟麟阁路，上海有歇浦路。看，你有多了不起。

李歇浦和女儿李虹—伴你高飞

父女俩

老李是妥妥的“慈父”，在我记忆里他从来没和我急过眼，更别提打骂。别人都说我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小时候我哥问过我妈：爸爸为何更偏向妹妹？我妈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呀。我哥直摇头，捏着手的一个小角：“手心手背都是妹妹，只有这一点点皮才是我。”

老李深沉，从不言表对我的爱。但我始终能回想起小时候坐在他自行车后面，那份真切、踏实、安定的感觉。也以为自己可以那样靠着他的后背，依偎着他，直到永远。

有一次我的脚不小心被自行车后轮夹到，他非常着急，反复确认我没事后，推着自行车走了好几站地。后来每次骑车带我，他总得再三确认我的脚是否处于安全位置。那时候我嫌他啰嗦，现在回想，唯有幸福。

关于自行车，还有一个小故事。最初我妈反对我学骑车，因为她年轻时在外白渡桥骑车摔了一跤，从此留下阴影。可老李对女儿有求必应啊，于是他偷偷带着我，第一次练车就冲出小区，通向大路。

后来的情节，和影视剧桥段一模一样，我骑着车，不小心摔倒在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旁边经过的公共汽车里面有我妈一个同事，恰好目睹了全过程，也看到了一旁可怜、着急的“教练”老李。父女二人假装若无其事回到家，被成老师当场揭穿，批评得体无完肤。无论如何，自行车我已经学会了，胆子也大了。

十六岁的时候，我在《新民晚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叫《夜归》，讲的是自己为了和好朋友出去玩儿，撒谎骗家人说去补习。结果玩疯了，忘了时间，深夜回家远远看到路灯下，一直等着我的父亲瑟缩在寒风中的身影。老李看到我，没有一句斥责的话，还眨着眼睛问我玩得开心吗？编好了所有骗他的台词，生生给咽了回去，一丁点儿青春期叛逆的机会都不给，我只好心甘情愿地献上美文，赞美他。

我爸一直讲我们家推行的是民主教育，我曾经嗤之以鼻，觉得说出来的民主，不算是真民主。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服气的。他们对我不会百依百顺，更没有娇惯纵容，但重要的人生大事，都让我自己决定。

比如上大学选专业，我报了三个艺术院校的导演系，而且两个在外地。老李做了一辈子导演，不希望女儿受同样的苦，他不支持，也没反对。最后三个学校都考上了，我没选家门口的上海戏剧学院，而是去了北京电影学院（那时候特别向往北方，渴望离开从小长大的故乡）。至今都记得自己踏上向北开的列车，头也不回的样子。

我的未来必须我做主，但我也知道，身后守望我的，永远是父母。

在电影学院上学的时候，听身边同学们分享各自的童年往事，觉得不曾离家出走、没有经历过众叛亲离、千疮百孔的青春，不足以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相比之下，我的单薄、甜蜜到令人绝望的经历，令我心生懊恼：为什么我的父母不拧巴，他们为什么不拧巴我，为什么他们不相互拧巴？现在想来，真是幼稚得可以。

感谢老天厚爱，把我生在这样一个看似平淡无奇，却温馨有爱的家庭。年轻的时候往往接不住“普通人”这三个字，长大后才明白，风平还能浪静，实属人生的高境界。不曲折的人生，难得且珍贵。

老李导、大李导、小李导和“总导演”

说回到老李导演，一直没机会讲讲他的电影，我们之间差了两代（按理论家的说法，老李是第四代导演，我哥和我属于第六代），所处的环境和艺术观念大不相同，现在看来，却有殊途同归的命运。

老李导在上海电影专科学校毕业后，一直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那个年代进电影厂，从场记做起，慢慢当上副导演，最后能成为导演独立拍片，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听他们老一辈人说，怎么也得熬上八年十年。

看了爸爸老同事——编剧陆寿钧写的追忆李导的文章，才知道他一开始并不在被重点培养的名单里，后来多亏恩师张骏祥的栽培，加上他勤奋努力，“时刻准备着”，老李终于在40岁执导了第一部剧情长片《御马外传》。李欣26岁执导处女作《谈情说爱》，我24岁拍第一部电影《伴你高飞》，相比上一代电影人我们真的算幸运了。

在我们家，老李导演拍的电影数量最多，种类也最丰富。处女作之后，他还拍过《车轮四重奏》《拦灵车的人》《断喉箭》《销魂刀》等各种类型的电影，在没有那么多宣传和广告的年代，这些电影都给电影厂挣了不少钱，而且还有一定的口碑，实属不易。老李导不拍烂片，如何在不同类型的电影里，加入自己对世界的思考，一直是他追求的目标。不同的是，他觉得我们年轻人的问题是过于关注自己，而忽略了大部分人的感受。他很在意观众怎么想，记得那时候，我们只要对某部电影有不同观点，我爸就说：都别争了，让你妈说好不好看，她代表观众，我们说了不算。所以成老师永远是家里三个导演的首席观众，是我们的上帝。

老李导的导演生涯在拍了《开天辟地》之后发生了转向，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个重大的政治任务会落到他身上。那时候我还是个高中生，记忆中那几年的父亲几乎是缺席的。现在能够回想起的画面，是他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紧锁眉头抽着烟，总也写不完的分镜头剧本和导演阐述。大部分时候，他更像是生活在工作照里的父亲：监视器前的李导，指挥千军万马，眉头依旧紧锁，永远认真的模样。

工作照里的父亲

监视器前的李导

他在后来接受采访时一直强调：希望能把这样的题材拍出新意，在重大历史题材的电影中讲好“故事”，强调“可看性”的同时，还希望能从每个“耳熟能详”的人物中挖掘出人性，有广度也能有深度。

《开天辟地》得了很多奖，之后他又拍了《燃烧的港湾》《走出西柏坡》《邓小平，1928》等一系列重大历史题材电影，老李导由此被称为成功的主旋律导演，对这个称谓，他本人并不满意，认为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作为导演更宽广的可能性。

李导还当了很短一段时间电影厂的领导，这个职位对一个艺术家性格的人来说，有些为难和尴尬。果然，卸任后的老李导演更轻松愉快，退休前又导了几部影视剧，回到了他的老本行。

老李退休后基本是个病人。我想是不是因为他退休前太过于拼命？导演的工作是极其消耗脑力和体力的，连轴转的时候往往不觉得累，一旦停下，反而不能适应慢节奏的生活。

他先是和失眠斗争，后来由于工作中腰椎颈椎的损伤，带来了身体很多部位的麻和疼痛。严重的焦虑，导致他最后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一直到生命的终点。

李歇浦和女儿李虹

回忆这七八年中的点点滴滴，病中的李导也有很多闪闪发光的亮点。

首先，最重要的是，他从未忘记过我们，包括我们身边最亲密的朋友和亲人。这些年每天我们都会视频好几次，他不但能叫出我们的名字，还能背出我家里的地址和电话。

后来他说的话越来越少，从长句子变成短句，再后来变成一两个词语，最后不说话了只唱歌。听他唱歌的时候，你甚至会以为他是个健康人，他能一首接一首连着唱几个小时，从不知道李导会唱那么多老歌。他最爱唱的歌是前苏联歌曲《一条小路》，我手机里有各种李导唱这首歌的录像，还有很多是我们一家四个人（在不同地点）同屏齐唱的，这些视频都在我手机里珍藏着，估计很多年以后，才有回看的勇气。

护理院曾经发来一段视频，那时候的李导已经很少用语言和外界交流。视频里的他睡着了，嘟嘟哝哝说着梦话。我试着把音量开到最大，听清楚后，忍不住泪流满面。原来梦里李导一直在拍戏，在现场正调度着剧组的各个部门，他足足说了一分来钟，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说那么长、那么连贯的话，虽然，只是梦话。

有时候我在想，老天切断了他短期的记忆，帮助他忘记即时的疼痛。但在那堵厚厚的心墙里，他的世界应该是完好无损吧，那里永远有他最爱的家人、朋友，还有电影。

还有一次，一个摄制组到护理院拍戏，有工作人员认出了护工陪伴下正在院子里踱步的老李导。于是剧组的导演把李导请到监视器前，没想到李导一点也不谦让，一屁股坐在了导演椅上，他肯定觉得那是属于他的位子，是他记忆里最熟悉的地方。据说李导在监视器前坐了好几分钟，一直盯着监视器看画面，很严肃的样子。然后突然摆摆手，让护工扶他起来，转身离开了“片场”。

这个场景画面感十足，像看一部电影，先是觉得有点好笑，过一会儿才发现胸口堵住，悲伤逆流成河。

退休后的老李导（素描：李虹）

2月27日是老李离世一周年的忌日。

去年这个时候我天天守在ICU门口，医院走廊的样子、味道还有声音，至今仍在眼前，仿佛一切都触手可及。可是，记忆瞬间又变得模糊起来，遥远得如同一场梦境。我最爱的老李，真的走了吗？

老李，我想对你说：你好好的，不要挂念我们。妈妈一直在给你写诗，她的诗写得越来越好。

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她，你放心。

你在天上继续做你喜欢的事情，要是不累，那就还拍电影，当李导演！

大李、小李和老李这辈子没机会一起拍一部电影了，没事儿！你在天上先玩儿着，开心就好！

老李，下辈子我还当你的小棉袄。

长夜絮语——祭夫君去世一周年

文/成雅明

（1）

今天，阳光格外灿烂

亲朋好友

前来庆贺你的生日

蛋糕贺卡，一样都不少

长寿面上还配有心形菜肴

缕缕情意

温暖你霜白的鬓发

你用舒展的笑容

一一答谢

（2）

这是最美的时刻

精神依然抖擞

声音依然宏亮

你与一群老年朋友登台演唱

谁不翘起大拇指

夸你悠扬动听的歌声

夸你深情款款的演绎

我能察觉到

这一刻

你那得意的模样

（3）

长夜无风，半月横斜

你沉睡的姿态

是否在探测新的梦境？

我多次呼喊，你依然不醒

静默时分，浓雾弥漫

一列夜行的列车

突然传来了

尖利揪心的刹车声

（4）

夜晚，前方人声渐远

你的眼神夹杂于落叶中

絮语叨叨、模糊不清

我奋力探身想问个究竟

仍无从知晓——

生之无常中

落日像瘟神般凶煞

那一刻，

歇户无声

浦江断流

突如其来的崩溃

让你弃我而去

去了我无从知道的远方？

（5）

关闭黑夜的大门

扶正颓倒的窗棂

燃一炷香

让祈祷布满整所屋子

让每个空间、每个角落

都能留住

你的气息你的灵魂

今夜， 我用泪水相伴

我用梦呓相约

等待——

等待你的如约应答

（6）

一本书，可描述

起死回生的情节

一首歌，能吟唱

一波三折的曲调

但人世间的永别

只能是诀别 ，不可回首的

一去不复返啊

留下了

无边无际的寂静与思念

那面镜子

我们一起照了数十年

至今，仍未破碎

而镜中的你——

永不归来

像多余的词语已被删除

至今，我只能回忆

忆你的言谈笑貌

忆你的气度才情

我只能期待

期待梦中相见的时刻

期待来世的复原或重生

（7）

事实上，与你

已不止一次地

相约于梦中了

你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每次，你都匆匆离去

而将思念之痛

与酒的寂寞

统统都留给了我

从此

我们的酒就少了诗味

而我的诗

也失去了酒的醇香

但我相信

你的气息

依然在无声蔓延

依然与我挨得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