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黑色君

比起绝大部分亡国之君来，隋炀帝的败亡实在有些特别：他既不像秦朝、西晋、两宋、明那样，在连续军事失败后没有了可以直接掌控的嫡系军队，被敌对势力困死在首都，最终被迫自杀或被俘；也不像两汉、唐朝或南北朝大部分王朝那样，君王亡国前王朝早已经历了很久的内战或高层权力斗争，被迫禅让时的君主早已被权臣架空。

隋炀帝临死前，他手头仍然有着当时天下最精锐的一支军队：他的禁卫军“骁果”，且这支军队基本完整。如果没有提前知道后来历史的发展，按照电子游戏式的量化数据衡量当时各主要势力的军队和地盘，隋炀帝毫无疑问仍然是当时天下最强的势力，和汉献帝、唐昭宗完全不同。那么，隋炀帝最终为何选择留在江都，又是如何在江都丧失了对权力和军队的掌握？

从无情镇压到极力怀柔：隋朝对江南的统治

公元588年12月，隋文帝派出号称五十万的大军分兵八路，由杨广、杨俊两位皇子统领，以泰山压顶之势对偏安江左的陈王朝发起了总攻。在第二年初，隋军就成功攻入陈王朝首都建康城，生擒陈后主陈叔宝，随后整个南方都传檄而定，隋文帝宣布江南减免十年赋税。隋灭陈之战可谓摧枯拉朽，双方伤亡都不大，隋军还几次将俘获的战俘直接就地遣散。隋朝灭亡陈王朝统一大江南北，终结了自永嘉之乱以来近300年的南北分裂时代。但让人意外的是，仅仅在陈王朝灭亡两年后，整个江南地区就发生了大规模的反隋起义，这次起义中双方仇恨之深刻、人员伤亡之惨重，远远超过了隋灭陈的统一战争。既然隋灭陈的战争伤亡并不大，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导致了这次席卷江南的大起义呢？

隋灭陈后，隋文帝虽然采取了优待皇族、减免税收、释放俘虏等拉拢人心的政策，但本质上却是把江南视作被征服的未开化地区。隋军进入建康城后就大肆掠夺，甚至把已经出嫁的妇女都掳掠为奴。著名的破镜重圆故事中，徐德言和乐昌公主本来已经结婚多年，但乐昌公主被隋军掳掠后沦为杨素的侍妾。更让人发指的罪行是，杨坚下令将六朝古都建康城内所有地面建筑全部拆毁，夷为平地，然后开垦成田。《隋书》记载道：“平陈，平荡耕垦，更于石头城置蒋州” “及陈亡，建康为墟。”其中有多少血泪，我们实在不难想象。几百年来南朝的首都建康就这样沦为一片废墟，在随后整个隋唐时代，南京地区基本默默无闻，区域核心地位被扬州取代。

隋文帝把南朝绝大部分地方官都换成了北方派出的新官员，江南人士则遭到了极度猜防，基本被排除出了朝廷权力中枢，沦为政坛边缘人。不但有萧摩诃这样的陈朝高级将领，连王頍这种出生在关中的江南士人后代，也都遭到限制打压而郁郁不得志。隋朝的官吏带来了北朝的严刑峻法，偷盗一文钱都会被处死，三个人偷吃一个瓜全部处死，相比之下南朝的刑法多数沿袭自晋朝，整体比较宽松。这样的严刑峻法让江南从豪族到平民都不堪其扰。更侮辱人的是，隋文帝的宰相编出一套所谓的《五教》，让江南平民背诵，要求“民无长幼悉诵之”，这完全是把江南人民当未开化的野蛮人了。在江南人民看来，他们才是这两百年间从中原逃亡来的华夏正统，用着鲜卑名的杨坚只是“索虏”后裔。谣言开始广泛流传：江南的大家族会被集中迁徙到关中。秦、汉和后来的明朝都有过类似操作，一代人之前的北周对江陵城的抢劫、屠杀和强制迁徙更是臭名昭著，于是这便成了点燃火药桶的直接导火索，江南地区的大规模起义终于爆发了。

杨坚派出以凶残著称的杨素进行镇压。按照史书记载：“帝命平定日，男子悉斩，女妇赏征人，在阵免者从贱。”身为皇帝的杨坚亲自下令对反抗的江南居民进行三光，男人杀光，妇女全部掳掠为奴，投降者抓为奴隶。

“开皇十一年。江南叛反。王师临吊。乃拒官军。羽檄竞驰兵声逾盛。时元帅杨素。整阵南驱。寻便瓦散。俘虏诛剪三十余万。”

最终，杨素依靠更好的军队和组织优势，血腥镇压了不服从者，苏州等城市都遭到了屠杀和摧毁。杨素的残暴甚至连隋朝大臣都看不过去，以清廉正直著称的梁毗就斥责杨素“既擅权宠，作威作福，将领之处，杀戮无道。”

血腥镇压只能解决一时，要想让江南长治久安，还得进一步消弭江南人民的反抗意识。最初镇守江南的是杨坚第三子秦王杨俊，在这次大叛乱之后，杨坚派出能力更强的次子晋王杨广为扬州总管，驻扎在扬州负责控制和安抚江南。如果说杨素代表着凶狠的镇压，杨广的到来代表着怀柔政策。杨广的妻子萧氏是江陵梁政权的公主，萧梁政权在很多江南人民心目中有着比陈王朝更多的好感和正统性。因为这个原因，杨广本人也会说江南方言，他来到扬州后，将许多江南士人收入到自己幕府中，来收拢人心。如一度郁郁不得志的虞世基就在此时成为杨广亲信，并在他继位称帝后成为心腹重臣。江南人民普遍信奉佛教，杨广还多次登门，延请佛门大师出山到扬州举行千僧会，通过宗教来拉拢人心。

凭借在江南的成功怀柔和其它多种因素，杨广成功取代杨勇受封太子，并继位成为隋炀帝。而扬州也因此升格为陪都，被称呼为“江都”。从这个角度来说，江都可谓隋炀帝的龙兴之地。

三下江都：见证了隋炀帝统治由盛转衰

隋炀帝登基后，江都享受到了更多红利。大业元年（605）八月，从东都洛阳到江都的运河正式完工，隋炀帝迫不及待带着后宫、文武百官、僧尼道士和护驾的军队，从水路前往江都。史书记载这支队伍包括五千艘船和二十万人，“舳舻相接二百余里，照耀川陆，骑兵翊两岸而行，旌旗蔽野”。在这支庞大的队伍中，既有薛道衡、牛弘这样的中原鸿儒，也有讲经说法的僧尼道士，隋炀帝让他们为江南人民讲经弘法，以此来证明中原地区无论在儒学还是在佛法上，都丝毫不输于“江左风流”的江南地区，进而在当地收服人心。隋炀帝还带上了前一年病死的陈后主遗孀、陈王朝最后一位皇后沈婺华，通过厚待她来笼络江南士人的感情。返回洛阳后，隋炀帝又封陈叔宝第六女陈妯为贵人，之前被流放到各地的陈王朝宗室也都被召到洛阳，纷纷委以官职。

隋炀帝这次巡游江都历时半年，一方面，通过浩大的仪仗和排场，凸现出自己至高无上的尊严。另一方面，他也展示出了隋王朝惊人的文化软实力，通过这种方式拉近了和江南人民的距离。虽然这次南巡极尽铺张浪费，但整体上还是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收拢了江南的人心。

到大业六年春天，隋炀帝第二次来到江都，这次他又停留了整整一年时间。这时候的隋朝正处在极盛期，隋军前一年刚刚灭亡吐谷浑，将河西走廊南部与青海湖周边都纳入直接统治，西域各国都遣使表示臣服，高昌国君更是亲自来到了洛阳。水路则有倭国、百济等国使者来朝贡。隋炀帝带着这些外国使臣们一起沿着大运河南巡江都，以彰显自己的实力，随后便留在江都处理朝政。隋炀帝的心腹大将来护儿是江都本地人，隋炀帝让他衣锦还乡祭拜先人，还赐给他大量酒食，自己随后则带着朝中所有三品以上官员一起去他扬州的府邸饮宴。通过这类手段，隋炀帝进一步收拢了南朝旧地的民心。

不过这次隋炀帝在江都停留一年，最重要的还是筹划东征高句丽。几年前，隋炀帝自己附庸的东突厥汗国境内巡游，结果在这里居然遇到了高句丽的使节，他知道，一旦东突厥与高句丽真正实现联合，隋朝的北方边境就又要不得安宁了。后来隋炀帝灭亡吐谷浑，四方小国遣使来朝见，但高句丽却没有派遣使节。隋炀帝还曾要求高句丽君主像东突厥启民可汗一样，定时来洛阳拜见表示臣服，但也被置之不理。

隋炀帝在江都进行讨伐高句丽的军事调动和兵力部署，随后于第二年初春从江都出发，沿着大运河和通济渠直接到达了华北前线的涿郡。可以说，隋炀帝二下江都时，隋王朝正在他的极盛期，但也有着诸多隐忧，其中最大的问题便是东北边境的高句丽。随后几年间，隋炀帝连续三次发动了远征高句丽的战争。但因为后勤限制和杨玄感起兵叛乱等原因，三次战争都没能对高句丽造成决定性打击，反而使得隋朝的国力和隋炀帝的政治声望都大打折扣，东突厥启民可汗之子始毕可汗脱离了附庸地位，再度成为北方边境上的大患。更严重的是，河南河北各地开始涌现出许多股中小规模的反隋武装。

到大业十一年（615），隋炀帝感到在关东的统治岌岌可危，开始为自己规划后路。之前两次南巡江都时建造的巨型龙舟队，在杨玄感叛乱中已经被烧毁，于是隋炀帝下令重建。在隋炀帝看来，以江都为基地进可攻退可守，万一天下局势不可挽回，他也能像东晋开国君主司马睿那样，在江南割据一方。第二年夏天，在做好一切准备后，隋炀帝不顾朝臣进谏，正式开启了第三次南巡江都，正式出发后更是将新的进谏反对者一律处死。

隋炀帝的三次南巡，见证了隋王朝由盛转衰的过程。第一次南巡时，隋炀帝继承了父亲统一南北的功业，又向江南士民展现了中原在经济和文化上的软实力，震慑与怀柔相结合，在政治上取得了很大成功。第二次南巡时，隋炀帝正处在极盛期，但是高句丽的不服从以及他们和东突厥的暗中联系，让隋炀帝的功业蒙上了阴影，他这次南巡用了很大精力规划对高句丽的征伐。第三次南巡时，各地已经出现了一定规模的反隋起义，隋炀帝甚至做好了无法恢复中原秩序就在江南割据的准备。

不过隋炀帝很快发现，他给自己留的这条后路也很快被堵上了。

无路可归：李密占据河南与“骁果”将士的仓促暴乱

隋炀帝三下江都当年，曾经在杨玄感叛乱中担任谋主的李密投奔了河南的瓦岗寨。在李密的领导下，瓦岗军先击败并阵斩了河南镇压反隋武装的头号名将张须陀，又乘胜迅速攻占了中原地区的主要粮仓洛口仓，并击破洛阳方向派出的又一支主力。在这些胜利后，李密实力迅速膨胀，大批隋朝任命的官吏带着地盘投奔他。张须陀的继任者、河南道讨捕大使裴仁基，手下拥有秦琼、程咬金、罗士信等名将，和李密打得有来有回，此时也带着全军投靠了李密。大批隋朝文官也加入了李密的队伍，其中还包括了魏征这样的后世名臣。

李密作为中原地区最强大的势力，麾下名义上的军队有数十万人，但都以关东本地人为主。李密真正的嫡系主要是裴仁基父子和柴孝和等人为首的前隋朝官吏。翟让等人的老瓦岗军体系、新加入的饥民、各路名义上依附于他的叛军，基本都不会愿意在攻下洛阳之前入关。因此，李密必须攻克洛阳，或者至少把洛阳守军削弱到一定程度时，才有可能进入关中地区经营。当李密的心腹柴孝和劝李密尽快入关时，李密答复说：“您这个方略，我也考虑过很久了。但是追随杨广的军队还很多，我的队伍都是山东人，没有攻克洛阳的话，怎么愿意跟着我向西进关？而且，把绿林好汉出身的反王们留下，必然会互相争夺，关东就必然全丢了。”李密自始至终都知道关中的巨大价值，但是却无法带兵直扑关中。

李密必须先控制洛阳。对于正在江都（今扬州）的隋炀帝来说，洛阳也是必须控制的。一方面，这里是隋王朝的东都，首都被叛军攻占对帝国体面的打击是决定性的。另一方面，洛阳占据了隋炀帝兴建的大运河中心位置，一旦被攻占意味着隋炀帝将被隔绝在江淮地区。为此，在李密收编大量隋朝地方官，控制洛阳周边大片地区后，隋炀帝开始不惜血本向洛阳派出援军。

之后的几年间，李密率领瓦岗军与关中、河北、江淮等地的隋军主力激战，胜多败少，先后挫败了来自关中、河南北部与河北、江淮等地的多批隋军精锐，又占领了回洛仓和黄河边黎阳仓，完全控制了洛阳城附近的三大粮仓，洛阳守军面临断粮风险。甚至河北窦建德等割据势力都向李密表达了归附之意。李密的每一次胜利，都意味着身在江都的隋炀帝对关中、河北地区的控制被进一步切断，隋炀帝返回洛阳、长安的可能性进一步下降了。另一方面，李密在中原地区缠斗并且逐个战胜了各路隋军主力时，李渊从山西起兵反隋，利用关中部分隋军东出支援洛阳，洛阳守军和全国各地隋军主力都在和李密缠斗的机会，从山西直入关中，很快击败或者收编了关中的隋军，控制了整个关中。隋炀帝与李密在河南的缠斗，李渊是最大的受益者，现在隋炀帝把“关陇集团”起家的关中也彻底丢失了。（瓦岗寨反隋盟主李密：被隋炀帝集火攻击，最后让李渊得了天下）

此时的隋炀帝基本丢完了整个北方，已经流露出明显的滞留江都乃至割据江南之意，虽然此时的江南同样反隋起义蜂起。隋炀帝手上还有最后一张牌：整个隋王朝最精锐的一支部队，他的精锐禁卫军“骁果”，拥有大约十万人。隋炀帝当初把他们都带到江都周边，就是用来确保对江南的控制。但随着关中、河南、河北全部失控，这些士兵都想返回关中的故乡。隋炀帝为了安抚他们，为他们在江南本地成家，但局势仍然逐步走向失控。

对于隋炀帝来说，他在江都依旧是一方之主，享受无尽的荣华富贵。对于以虞世基为代表、出身江南的官吏来说，迁都江都在此割据是最安全和最有利的选择。他们依旧是大官，依旧是富甲天下。但是对于“骁果”军士兵们来说，却不见得如此。这些军人都来自关中，他们的产业，他们的主要田地，都安置在长安城附近或者西北的老家，留在江都，就等于是抛弃家业，一切都要在未知中重新来过。

随着隋军的战局每况日下，隋炀帝知道大势已去，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好头颅，谁当斫之？”最终，司马德戡等人利用将士们返乡心切的心理，成功带领“骁果”军发起了一次政变，将杨广为首的皇族和虞世基等重臣杀死，拥立宇文化及为首领，踏上了漫漫返乡之路。

曾经是隋炀帝龙兴之地的江都，就这样成了他的殒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