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大航海历史是由葡萄牙人开启的。葡萄牙于12世纪大致形成了今天的国家版图。由于靠海，葡萄牙可以与英格兰进行贸易，其红酒与盐远销英格兰地区。因为国土实在太小，旁边又有强大的西班牙作为邻居，依靠陆地发展实在是看不到什么前途。事实上西班牙也试图兼并葡萄牙成为其领土，只是葡萄牙人的反抗太厉害，西班牙王室觉得不划算，最后就放弃了兼并葡萄牙的想法。

既然陆地没什么发展前景，葡萄牙王室就把希望寄托在了海上。真是应了我们的那句话“穷则思变”。当年的航海事业绝对称得上是在赌命，即使今天的万吨油轮在大海里遇到风浪，都经常有被大浪吞没的情景，当年几百吨的小木船遇到同样的风浪，应该九死一生了。

我们以今天事后诸葛亮的眼光来看这段大航海历史，总觉得开个船出海嘛，多有意思啊，拿着火枪出去全球抢地盘、建殖民地、然后独立成新世界强国，多么流畅的操作啊！这么想就太低估航海的危险性了。同时，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英法德等传统强国，没有成为第一批航海时代的先驱国家。还是那句穷则思变嘛。

回到葡萄牙，没办法，被逼到这个程度只能碰运气了。恰好当年那个时代兴起了“地球是圆的”那个说法，葡萄牙人觉得正过来反过来绕着地球走，都能到达理想的彼岸——马可波罗传说中的遍地黄金的东方大国。那么就从海上绕过去吧。结果一下子绕到美洲大陆，搞出了地理大发现，搞到了黄金白银，发达了。就像一个所有人都认为风险极大的新技术，被一个快要活不下去的企业拿过来死马当活马医，结果一下子做出了横扫市场的畅销产品，公司活了，还上市了！

大航海时代的第一代扛把子葡萄牙就上线了。葡萄牙的邻居西班牙很快跟进，由于体量的关系，发展一下子就超过了葡萄牙，接棒成为了第二代扛把子。通过掠夺美洲那些部落文明的黄金，以及后来发现的金矿和银矿，西班牙彻底发财了，成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代日不落帝国。因此，十五世纪是葡萄牙人的世纪，而十六世纪被称为西班牙人的世纪。

除了人，航海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当然是船！葡萄牙和西班牙的船是哪里来的？英国和荷兰造的。16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荷兰还是西班牙的领土，但是西班牙非常看不起北部地区的“同胞”，管他们叫尼德兰乞丐。而北方人不买账，喊出乞丐万岁的口号。

西班牙的总督又以非常血腥的手段镇压该地区民众的起义，一直搞出了“八十年战争”，最终七个省份联合起来在1588年宣布建立资产阶级的荷兰联省共和国。1602年，荷兰成立了联合东印度公司，比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晚了2年。

荷兰怎么就从强手如林的西欧地区，迅速成长为航海时代的全世界第三代扛把子的呢？没有什么东西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切的结果都有原因。而荷兰的这个原因就在西班牙身上：造船。十七世纪的荷兰，已经是世界第一造船大国，仅首都阿姆斯特丹就有一百多家船厂，全国的造船厂开动，可以同时建造数百艘船只。由于技术的领先，荷兰造船的成本低至英国的一半，因此几乎全欧洲都向荷兰下订单。

荷兰自己也在17世纪拥有了超过15000艘商船，吨位占全欧洲的四分之三。阿姆斯特丹就是当年的国际贸易中心，船来船往，川流不息。荷兰海军的总吨位也是英法两国总和的双倍。荷兰因此垄断了海上贸易，赢得了“海上马车夫”的荣誉称号，获取了源源不断的经济收益，同时为后来的衰落埋下了祸根。

上面说的1602年成立的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于同年成立了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成为世界上第一个证券交易所，目的就是买卖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股票。据说当时的东印度公司股票拿在手里，每年就有超过百分之十的分红，放在今天简直就要被当成庞氏骗局了！但是很可惜，当年那是真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兴旺了一百多年呢（1799年解散）！为什么说可惜？因为吸毒固然爽，但吸毒有害健康啊！金融投资就成了荷兰的毒品。

在帕米尔高原的天山脚下（不错，正是我们的地盘儿），生长着一种美丽的花朵，后来成为今天的荷兰国花：郁金香。由于东西方贸易，郁金香一路从东方大国传到了波斯和土耳其，16世纪中叶再由土耳其商人传到了比利时，将球茎作为礼物送给了一位比利时商人。这位比利时商人拿着这个球茎回去当作洋葱一样种下去了，以为能够收获洋葱吃一吃。

结果郁金香开出美丽的花朵，比利时商人便邀请了一些植物学家来观摩。其中有一位便是荷兰皇家花园的园丁。他取了一些样品回去研究，在荷兰培养成功，真的开出花儿来了。不巧的是，那个时代正是荷兰发展鼎盛的时代，垄断世界贸易造就的财富创造了一批又一批的富翁。人一旦有钱，会产生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物质上的消费和享受是非常正常的，那么精神上面呢？当然是攀比和炫富了。

17世纪要炫富，有什么好炫？黄金白银没意思，因为大家都有。各类珍贵珠宝、华美服饰也没意思，人类历史都搞了上千年了。自带炫富功能的一定是奢侈品，而奢侈品最基本的一个属性，就是稀缺性！就像信用卡，满大街都是办信用卡的银行员工，你能办一张10万额度的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如果你有一张无限额的黑卡，拍张照片出来炫一下，保证秒杀全国99%的富豪。

东方世界传来的郁金香，当年就满足了稀缺性的要求。和今天成为荷兰国花的郁金香不同，当年全欧洲都没多少郁金香。上层社会的疯狂追捧赋予了郁金香极高的价值。富豪们炫富和攀比的工具，就是他们家花园里培养的郁金香的新品种，越是奇怪的郁金香越是价值高。郁金香迅速的在欧洲成为了一个产业。不单单是荷兰，法国人也为之疯狂，1608年就有一位法国富豪用3万法郎的珠宝换取了一颗郁金香的球茎。

海上马车夫能做海上的生意，当然能做陆地上的生意！商业头脑敏锐的荷兰人一方面利用舆论持续炒热郁金香，一方面大量囤积郁金香球茎。极速火热的荷兰郁金香市场吸引了全欧洲的投资人跑步进场。这下连银行和证券交易所都每天挂出郁金香的牌价。

1634年以前，荷兰郁金香的交易就像普通农产品交易一样，由花农直接种植和销售。1634年底，荷兰郁金香商人组织了一个类似行业协会的组织，强制规定所有郁金香买卖都必须向协会缴纳手续费，每个成交合同要缴纳成交额的2.5%作为手续费，最高不超过3荷兰盾。行业协会的成立不是限制了郁金香的交易，反而形成了一种规范化的交易体系，促进了交易的进一步扩大。

这样的交易体系就使得产品交易的形式发生了质的飞跃：不仅仅能够交易现货，还能交易期货。期货交易不是荷兰人发明的，早期期货萌芽于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但是由于郁金香价格的持续看涨，那个行业协会已经不仅仅在交易今年收获期的郁金香，还交易下一年度收获期的郁金香的买卖合约。同时，由于交易的集中，使得信息流通更加集中和顺畅，降低了交易成本，使得交易更加活跃、交易量更加庞大——一份郁金香买卖合同往往转手好几次。在这样的转手买卖过程中，郁金香的价格被再次拔高。

狂热的民众下场了！1634年，就是行业协会建立的同年，荷兰全民投入到炒郁金香的泡沫运动中来。大家应该还记得某年某个国家民间传闻连卖菜的大妈都开始炒股了。1636年，一颗稀有的郁金香的价值等同于一辆豪华马车。同年，为了便利全民炒郁金香，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开辟专门区域作为郁金香交易市场。1637年的郁金香价格比1636年上涨了59倍。1637年2月，一株名贵的郁金香的售价等于一栋阿姆斯特丹市中心无敌河景豪宅的价格，相当于普通阿姆斯特丹人平均年收入的46倍。

1637年2月4日，郁金香价格崩溃。有版本说是因为一个英国船员没见过世面，看到一颗郁金香球茎说这东西又不好吃，哪里值什么钱。无心之谈引发了民众的反思——郁金香真的值一栋楼的钱吗！当然，这种说法有戏剧化演绎的可能性。还有一种说法是，一份郁金香的买卖合同在转手无数次之后，最终卖家（就是卖花儿的）向第一位买家收钱的时候，买家付不出，就像他的下家去要钱，然后他的下家再一层一层地把付款的要求给传递下去，到了最终买家那里，没钱付款了。这个交易一下子就崩了。

连锁反应之后，整个郁金香市场就崩了。崩了之后就是各种讨债、违约的纠纷。直到1637年4月27日，荷兰政府决定终止所有的郁金香买卖合同。郁金香的投机事业到此结束，当然，很多很多人损失惨重。我猜，应该包括很多的当时的国际炒家吧。

后人总结说，荷兰郁金香泡沫事件有三大原因给后世极大的启发：第一，是商品的供应量在短期之内无法增加，而价格上涨之后，有能力的投机商能够迅速囤积商品，哄抬价格；第二，货币供应量的增速远超实体经济的增长速度，使得社会有足够的闲钱投机，俗称流动性过剩；第三，规范性金融市场的形成，为交易提供便利，支撑了投机活动的进一步发展。

郁金香泡沫发生在1637年，此时的荷兰还处在鼎盛时期。虽然经历了金融泡沫，但是荷兰仍然太有钱了。17世纪的荷兰人口还不足200万，就承包了世界海运业务的绝大部分，并不是想说荷兰人有三头六臂，而是说这么少的人赚那么多的钱，就算泡沫破裂了，仍然还是太有钱了。

由于荷兰几乎垄断世界航运贸易，那么荷兰也面临着一个现实需求：贸易结算问题。于是1609年，第一家现代意义上的银行——阿姆斯特丹银行成立，提供货币兑换、收付款业务，并且接受欧洲各国存款并发行票据。当然，那时候的阿姆斯特丹银行只有货币兑换和收付款业务，没有开展今天人们熟悉的资金借贷业务。后来的世界第一家中央银行——英格兰银行就是对阿姆斯特丹银行的模仿加改良。

这样，17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荷兰人搞出了三样具有历史意义的东西：荷兰联合东印度股份有限公司，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以及阿姆斯特丹银行。不到200万人口的荷兰，光贸易和金融两个行业就够整个国家富得流油了。财富的增长使得荷兰国内的物价水平上涨，且劳动力价格上涨。同时代的英国正在完成“羊吃人”的圈地运动，拼命压低工人工资发展手工业生产。同时还提高关税，避免进口货冲击国内市场。

荷兰的富裕造成了他们家生产的绝大多数手工产品价格昂贵，失去国际市场竞争力。同时，贸易和金融的轻松获利，也让荷兰人逐渐失去了祖辈们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因此，发展手工业生产、由手工业生产跃升至机器生产、由简单机器生产飞跃到工业革命的事件就没能在荷兰发生。事实上，荷兰就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商人国家。

英国的圈地运动是15世纪到17世纪初发生的。整个期间是英国手工业生产大发展的时代，海外殖民地开拓小有成果，但是资产阶级的发展逐步壮大。一开始，英国资产阶级的力量处于弱势阶段，需要强大王权的保护，避免封建领主对他们的利益剥削。而越往后，资产阶级由于经济的蓬勃发展，力量越来越大，王权就成为了限制他们发展的力量。因此，英国资产阶级与王权的矛盾就不可避免地爆发了。这就是1642年至1648年之间的两次英国内战。

1649年，英王查理一世被送丧断头台，英吉利共和国成立。资产阶级当家作主后，很快于1651年通过新法律《航海条例》，规定运往英国及其殖民地的货物，必须由英国船运输。那时荷兰还是世界扛把子、海上马车夫，近乎垄断航运事业，这样的法律不就是公然挑衅荷兰的霸主权威嘛！开战。

从1652年到1674年，英国与荷兰之间一共大了三次英荷战争。互有胜负，但是主要以英国胜利为主。最惨的是第三次英荷战争，法国加入了英国一方，英法联军从海上和陆上夹击荷兰，使得荷兰元气大伤（被英法联军欺负的不仅仅只有大清啊）。1673年8月，法国退出战争。1674年初，英国与荷兰都无力继续进行战争，只能签署协议停战。

三次英荷战争不但重创了荷兰海军力量，还使得荷兰失去了北美的殖民地。后来的世界第一大城市纽约，就是第二次英荷战争中，被荷兰割让给英国的。当年叫新阿姆斯特丹，割让之后叫新约克，今天翻译成纽约。荷兰有钱之后就靠吃老本，很多年里面一艘船都没有造。三次英荷战争把荷兰的综合国力打出了世界第一方阵。但是荷兰人也没有太介意，哪怕航运业少干一点，还有躺着挣钱的金融业。

事实上，神奇的荷兰人1675年还和西班牙联合镇压西西里岛的起义，后来还一直断断续续地打仗打到十八世纪初。基本上耗光了财富。进入十八世纪可就由不得荷兰了。英国和法国在综合国力的发展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为下一步争霸世界积攒了力量。而十八世纪后期，荷兰的殖民体系也逐步瓦解，由世界第三代扛把子退缩成了一个欧洲地区强国。

海上马车夫的兴衰史给今天的世界的启发还是有巨大意义的。郁金香泡沫作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金融泡沫，一直不停地以各种新的形式在后来的世界各国发生着。这是所有社会都希望避免的。而我认为，海上马车夫给我们的最大启示，就是金融行业对于一个社会的两面性：它既是社会经济发展必不可少的重要工具，又是一个搞成功了会让人上瘾的“毒品”。强大的金融事业都是可以让人躺着挣钱的，既然这么容易，谁还愿意站着挣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