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米七六

赵匡胤

01

大宋开宝五年，中书省接到淮南文书：南唐君臣为表恭敬，进贡江南特产、珍贵宝物数船，沿运河向汴梁进发，请派大员接洽。

南唐的使者是大才子徐铉（字鼎臣）。

宰相赵普把好多个翰林学士都召来，你们大伙瞧瞧，谁去待客？

大家一听，是徐鼎臣啊！

这个才华横溢，口才出众的大才子，陪着他从江南一路到汴梁。

要是他把大宋对南唐的威逼数落下来，这路上五六天的行程，谁吃得消？

没人比别人傻，全都低下头，不吱声。

赵普也没办法，向太祖赵匡胤汇报。

赵皇帝笑笑，小菜一碟嘛！

你不用管，我来安排。

他命令把宫中不识字的太监的名单报上来，在其中随便勾了一名，对赵普说：“就派这个人去。”

赵普惊疑不定，不敢多说，立即把那人叫来：“马上动身出发。”

此人也是摸不着头脑，自己何以成为大宋特使，只好连夜收拾行装，赶往江南。

徐铉见了宋使，心想来者一定了得。

正式见礼后，立即把准备的一套说词来挤兑敲打对方。

词锋机变，旁征博引，讲得天花乱坠，傍观者无不动容。

反观这个大宋使者，突然被委以重任，心中乱打鼓，抱定点头、笑脸、不说话三原则。

无论徐才子如何高谈阔论，他就是唯唯喏喏，没有半个不字。

两人同舟两三天，徐铉摸不清这个使者的套路，讲得口干舌燥，此人就是一幅呆笑脸。

分明是对牛弹琴。徐铉终于撑不住，沮丧极了，闭上嘴巴也不说话。和宋使一样臭着脸，一路听着水声，把东西运到汴梁。

赵匡胤这一招，叫做：以愚治智。

用大字不识一个的蠢人来和天下闻名的才子作伴。

徐铉和韩熙载齐名，是江南文化的代表，号称“徐韩”。

出口必然成章，发言就是珠玉，却让一个文盲给堵在门口，毫无发挥之地。

这个赵匡胤的用人之招，的确高出不止一筹。

不过徐铉凭借一个名字，就把大宋的一大拨博学才子，吓得不敢应战，足见此人的文学外交才华，在当时是数得上的一流人物。

徐铉的字

02

徐铉、韩熙载这些人，叫生不逢时，他们上了一条注定要倾覆的船。

虽然竭尽全力保护这条船，但毫无办法地看着它最终深入海底。

而自己的职守，就是要与它共存亡。

当时正是五代末期，大宋渐显天下雄主的大气，一步步把各地的割据势力消灭掉，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

徐铉效力的南唐，苟延残喘，被赵宋吃掉，只是个时间问题。

徐铉是江南人，十岁就会写文章，结交朋友非常有原则，平常交往的，都是一流的人物。

看不上眼的，从来不理。

南唐三主都是文化人，治理江南成为弦歌不辍的文化之邦。

徐铉这样的文化人得其所哉，过得十分快乐逍遥。

官位最高的时候，是南唐的吏部尚书。

南唐为了表示对大宋中原王朝的尊敬，早早就去掉帝号，称为“江南国主”，甚至把金陵台的鸱吻——建筑屋脊正脊两端的一种龙型饰物——也撤去，以示弱小。

想以此换取大宋允许其存续，当然这是典型的一厢情愿。

大宋开宝七年，征南唐后主李煜入京，李煜借口生病不去。

宋遂兴师，数道并进，以大将曹彬、潘美为主将，征伐江南。

宋军一路高奏凯歌，第二年春就围住了金陵城。

李煜派徐铉和道士周惟简上汴京请求宋太祖缓师。

当时李煜正派人召长江上游的湖口兵入援金陵，他对徐铉说：“你出发后，我马上停止召上江兵。”

徐铉摆手反对：“臣此行未必有效，城中所期待的就是上江兵，为什么要停止？”

李煜说：“你去向敌人求和，我却在召援军，你岂不很危险？”

徐铉说：“都什么时候了，一切都置之度外嘛！不要管我。”

把李煜感动地眼泪一把一把。

徐铉一行人到了宋营，宋军主帅曹彬对他们相当礼遇，派出人马，一路把他们送到汴梁。

03

徐铉

徐铉卯足了劲，这回一定要下足功夫，把宋太祖赵匡胤批驳个透，把风雨缥缈中的江南保存下来。

宋廷的大臣们早就把徐铉的情况向赵匡胤朝廷汇报：这个人博学多才，辩论一流，陛下您还是先准备准备吧？

赵皇帝又笑了：“去，去，这不是你们这些人会明白的事。”

徐铉这次到汴梁，有荆轲入秦的悲壮，怀着“风潇潇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心情上殿见宋太祖，第一句就大声嚷嚷：“李煜无罪！陛下师出无名！”

这一年徐铉已近六十岁了，这一声喊还是丹田气十足，大殿上宋臣不少变脸，赵匡胤摆摆手：“让他说。”

徐铉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李煜服侍陛下，就像儿子孝敬父亲一样，一点过错也没有。陛下您凭什么要伐江南呢？”

赵匡胤笑了：“你说父子分为两家人，行不行？”

一句话，把徐铉堵得无话可答。

宋太祖还是宽厚人，对徐铉他们依旧待遇很好，按礼节把他们送回江南。

没几天徐铉又来了，赵匡胤在便殿接见了他们，徐铉再三再四地说：“李煜生病不能进京，真的不敢违背诏令。乞求陛下放江南一马，以保全江南人的生命。”

言词诚恳之至。

赵匡胤说不过他，被这铁嘴辨得烦起来，按剑而起，大声喝道：“不要再说了！江南有什么过错？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这才把徐铉的言语截断。

见宋太祖动了真怒，大家都不敢作声。

周惟简道士吓得说自己是被迫前来的，要求回到山里继续修道。

徐铉又一次被打发回江南。

事实上宋师已围住金陵多时，破城时间是曹彬决定的，为了维持军纪，以防乱兵抢劫，曹彬规定了很多纪律，这下下达总攻命令。

徐铉这时节上还和宋太祖讨价还价，无疑与虎谋皮。

人类历史上弱国无外交，拳头大就是理的丛林法则，再一次赤裸裸地在光天化日下演义着。

04

徐铉奉命向宋朝称臣纳贡，并乞求停战

曹彬拿下金陵，秋毫无犯，南唐士人百姓都能安家乐业。

宋太祖特意拨出大米十万石赈济金陵百姓。

江南终于平定。

第二年春天正月，李煜一行人送到汴梁，宋太祖在明德门接见他们。让大家脱去白衣服，穿戴平常冠服见面。

徐铉也在这支队伍里，赵匡胤批评他不及时劝李煜投降，声色俱厉。徐铉相当硬骨头：“我是江南大臣，国家灭亡，本来就要去死！其他事还有什么可谈的？”

赵匡胤大为赞叹：“你真是忠臣！以后为我大宋服务，也要有这种精神啊！”

徐铉入宋后最高担任到“散骑常侍”，典型的闲官，高级顾问。

他也很有自知之明，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不过偶然露峥嵘，肚子里还是有干货。

据说一回御苑一只大象死去，找不到它的胆，徐铉说：“在大象左前脚上。”

果然找到，老徐解释：“象胆按春夏秋冬四季在四只脚上，现在是二月春天，所以在左前脚。”——神乎其技。

老徐参与了《说文解字》的校正，又参与编撰《太平广记》等重要书籍，在文学历史上作出了贡献。

李煜投降第二年，宋太祖赵匡胤去世，弟弟太宗赵光义继位，这一位就没有哥哥的肚量。

经常敲打李煜，降国之君的日子，过得憋屈难过。

李后主把一肚子苦水，化成思念故国江山的千古名词。

太平兴国三年（978）年，徐铉去探望李煜，旧日君臣相顾对泣。

李煜把新填的词《虞美人》给老徐看：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李后主叹息道，真后悔错杀了几个能人，落到这个地步哟！

消息传到宋太宗耳朵里，大怒！

据说就在李煜四十二岁的生日“七夕”节，派人给李煜赐酒，酒中有毒，李煜死后头和脚差点连在一块，这是中了“牵机药”的毒。

当然正史上只是说李煜死于生日这一天。

徐铉奉命给李煜写墓志铭，可想而知是个苦差。

但徐铉写的很好，说李煜是个善心人，不喜欢战争。

“以厌兵之俗当用武之世”，当然只有失败一途喽。

李煜死了，徐铉还活了好多年。

后来被贬到邠州。

徐铉自小生活在风和日丽的江南，到北方看到披着羊毛，裹着厚厚的毯子的北方人，打心眼里瞧不起，坚决不穿“难看”的服装。

邠州特别冷，年纪大了，终于挡不住生病。

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安排了后事，又提笔写下：“道者，天地之母。”几个字就死去了。

05

用一个境界来结尾吧！

徐铉以为文化可以抵抗武化，竟吟颂起李煜的《秋月》来。

太祖哈哈大笑：这种酸溜溜的文人腔，朕可看不上。

徐铉反唇相讥：想必陛下更有佳作。

宋臣全都变了脸色，太祖却不紧不慢：

朕戎马一生，不大吟诗作赋。

有次喝醉了酒，睡在田野里。

一觉醒来，只见明月当空，两句诗便脱口而出。

徐卿愿意听听吗？

徐铉说：愿闻其详。

太祖朗声吟出：

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

徐铉五体投地。

人生最终比的还是境界，凡是呆在沉船不愿意下来的，都是不知道船的真的会沉。

不过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南唐不会有一个好命的投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