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世纪蒙古勃兴, 威名慑西欧, 一方面随其西征而敞开东西交通坦途,另一方面, 也以西欧正值累次十字军出征回教徒劳而无功, 蒙古人震荡下愈兴恐惧心理, 而对之强烈萌生凭藉基督徒信仰疏解黄祸的希望。
待亚洲大半与欧洲一部分立于世界史上空前的大蒙古帝国支配之下, 拔都大军且已攻入波兰、匈牙利后, 以逃亡的匈牙利王于蒙古军撤回时归国, 呼吁罗马教皇援助防卫蒙古军再度侵入为契机, 欧洲立场的东西接触、交涉乃行展开。
欧洲的蒙古恐怖症弥漫声中,1245年, 教皇英诺森四世在里昂召集宗教会议, 决议由教皇派遣正式使节东行, 求谒蒙古大汗,试探劝导改宗基督教的可能性, 并窥测究竟有无再侵欧洲迹象的实情。此一重大使命落于主持西班牙教区意大利籍的 Carpini 身上,Carpini 因之也是蒙古帝国时代最早到达和林的欧洲人。
奉命后, 当年四月自里昂出发, 北上通过德国、波兰、俄罗斯, 翌年二月莅伏尔加河畔的钦察汗国国都萨来参谒拔都, 初审教皇书后就得许可, 循草原之道驿传, 历三个半月, 以是年七月到达和林, 觐见贵由汗。滞在和林四个月, 获贵由汗复教皇书, 十一月西归,劝说改宗目的失败, 翌年返抵里昂, 全程费时三年余。
1246年Carpini抵达和林期间, 亲睹隆重而庄严的大集会推选定宗贵由为大汗一幕, 莅会者诸王、将, 汉地、中亚、波斯诸长官之外, 史家笔下远地而来参与盛会的藩王题名便是:
以后为Rum王的Rokn a1-Din Kilij Arslan四世、斡罗思大公Yaroslaw、谷儿只(Ceorgie)的两位David王、小亚美尼亚王 Hethum之弟Sempad,以及巴格达哈里发的代表、Alamout的Ismailiyen派(《元史》木剌夷)教主代表与波斯诸侯们的代表,夹在这些煊赫华贵人物中的仅有朴素人士,便是此位罗马教皇使节与其同行修士。
Carpini曾留有《东方旅行记》, 内一条专叙“契丹” (指中国), 特为贵重的资料, 系其报导与俄罗斯诸侯交往与会见基辅的蒙古军驻屯部队, 拜谒拔都等。当时钦察汗国的内部状态也据而了解, 钦察汗国适用的国际间正式语文, 蒙古文之外, 系俄文与萨拉逊文。于和林, 由仕于大汗朝廷的俄罗斯人、匈牙利人翻译拉丁语与法语, 贵由汗复书, 则作成分别使用蒙古语、拉丁语、萨拉逊语(波斯语) 的三份。
1248年, 法兰西王路易九世发动第七次十字军, 驻在塞浦路斯岛期间, 有自称蒙古使节者来访, 告以蒙古人间颇有基督教徒在, 大汗母后也是基督教信者。圣路易因之兴起与蒙古人携手, 东西夹击基督教徒之敌国教徒的想望, 而有随军教士派遣 1249年出发访问和林, 抵达时适值贵由汗崩, 后继大汗未定,不得要领而返。继乃有第二次圣路易随行教士鲁布鲁克( Rubrouck) 受命, 携国书从事东方之旅…… 圣路易意图完全失败。
归途鲁布鲁克对法王圣路易的复命书, 内容便是旅行记, 较Carpini的见闻记尤为详细而正确, 于蒙古人的风俗、习惯、其领内通行诸文字(畏兀儿、西夏、西藏、汉字等), 诸宗教(景教、佛教、回教等), 以及蒙哥汗幕庭(斡耳朶) 等, 均有详述, 特别关于首都和林的介绍, 几乎已系今日蒙古史著述所定必参考与取材。
和林在住甚多西欧人,亦系其报告书中堪注目的说明, 谓有巴黎的金钿工师、德国人的坑夫、能熟练使用数国语言的英国人通译、在蒙古嫁与俄罗斯人建筑师的法国梅兹妇人等, 欧人更多。报告书叙有契丹(中国) 专章, 以及强调多遇往返草原之都和林的西方各国使节与商人。
十三四世纪自欧洲东来诸旅行家中最有名, 以及元朝时代前来中国的欧洲人代表, 乃事迹为众所熟知的意大利威尼斯人马哥孛罗。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 欧洲人激烈竞赛海上冒险, 所谓地理上大发现时代来临, 动机便出自马哥孛罗之书描绘东方(中国) 富庶至令人目炫, 直似人间天堂的刺激与追求, 又为今日所周知。
……东西双方人士旅行记、见闻录的丰富资料相互参照, 十三、四世纪间, 连结当时世界全域的陆上、海上交通动脉固据以明了, 蒙古世界大帝国威容, 东半球各地区人类接触与文化交流经纬, 也都因而充实, 由历史界加以整理, 昔时面貌重现于今日人眼前。
成吉思汗与拔都两度西征, 欧洲人蒙古恐惧症的极端, 转变为幻想蒙古人也是基督教徒, 侵略波斯与大事杀戮回教徒, 正与十字军期望符合。传自回教洪流中的亚洲基督教徒, 谓蒙古基督教国王大维德( 指成吉思汗) 准备援助十字军讨伐叙利亚、埃及突厥人的谣言, 且在西欧不胫而走。圣路易两次遣使东来动机, 便建立于此假想之上。
此一幻想基础的传说,虽以鲁布鲁克出使与复命判明全非事实, 却也不能谓为纯系空穴来风, 被罗马教廷宣布为基督教异端教派的聂思脱里派,中国文献中的景教则颇流行。唐朝会昌废佛, 同以外来宗教被弹压的三夷教,不能如佛教在中国的具有历史基础迅速复原,而均已衰微。
但蒙古帝国成立, 服属诸民族中如克烈部、汪古部的多数人民, 天山方面部分畏兀儿人, 都是唐朝所谓三夷教中的景教信仰者, 景教也因而得在蒙古支配圈大为扩张其教线。Carpini 访问和林时直接接触的三名大汗亲幸大臣中, 两人都是景教徒(其一且便是克烈部人)。蒙哥汗宪宗之母(拖雷之妻) 也是。
但大汗的宗教态度,鲁布鲁克曾记蒙哥汗与皇族, 对基督教(景教)、回教、佛教任何典礼, 不分厚薄, 一概参加,诸宗教僧侣与教士也平等受优遇, 理由则蒙哥汗告鲁布鲁克: 这些宗教犹如一手之五指。
如此同等待遇, 无所偏袒的宗教信仰或宗教政策, 自成吉思汗时代已然, 至元朝世祖一贯蹈袭, 马哥孛罗记载元世祖忽必烈之言是: “基督教徒谓其天主是耶稣基督, 回教徒谓是摩诃末, 犹太教徒谓是摩西, 偶像教(指佛教) 徒谓其第一神是释迦牟尼。我对于兹四人,皆致敬礼。”
同一旅行记中, 又记录沙州、肃州、甘州、宁夏、西宁等方面, 居民非仅信仰佛教、回教而已, 景教教会同样活跃, 甘州、宁夏且各建有教堂至三所的景教教会传播成绩为背景, 大帝国也已包容亚美尼亚等拉丁教会基督徒, 大汗虽非任何一种宗教的笃信者, 却对任何宗教都加尊重, 都予同情, 都是保护者, 所以, 拉丁教会的正统基督教(今日一般所称的天主教) 领域东方拓境, 前途仍然光明。
1368年(明朝洪武元年) 已届元亡明兴,汉族民族革命排击外族的影响所及,以及直结东西方通道封闭,元朝一代基督教于中国园圃,辛勤灌溉的已开花朵,也被根拔废绝。耶稣会士再度前来中国,须在布教事业中断约两个世纪之后,西洋史上所谓地理上新发现以来,十六世纪的中国明朝中期之后。
蒙古—元朝征服领土的主要内涵, 西面是回教世界, 东面是中国世界, 此两不同形态的文明地域, 便以元朝统一支配与东西交通距离的缩短, 而密接关联。回教文化本质, 其独自的教义、思想基调上, 思辨形式、理论构成等, 原已系蒙受外来文化的结果, 广域文化圈成立与展开, 尤其是综合摄取伊朗、希腊、印度诸学问后继发展与改良的意味, 简言之, 总括的代表了西方文化全体。
所以, 元朝几乎统一欧亚大陆, 意义也代表了东方文明世界与西方文明世界全面展开交涉, 以及展开交涉的最盛大期, 而相互刺激彼此文明的再发展也达最高潮。
站于中国立场的了解, 此时期西方军人、学者、技术家, 甚或职工的前来中国, 性质所触及的面既广,人数又多, 时间尤为持续, 从《元史》诸传记, 记载所谓西域出身, 自中亚、波斯、阿拉伯方面来仕元朝的知名人士份量之广, 为可显见。西方科学技术以及建筑术、工艺等传来中国的线索, 因之也以此时期为明晰, 相对, 中国文明结晶的科学技术与发明传往西方, 同样以此时代为高潮期。
元朝为中心的前后时代, 上达宋朝, 下及明朝, 乃是欧亚大陆东西科学技术, 抑且日常用品丰富交流的伟大时代, 播下了蒙受东方文明刺激后,未来西洋文明的发达种子。中国人于其间的贡献, 以及蒙古西征的历史评估,法国学者阿贝尔·雷米萨如下之言, 虽非完全正确, 也已可供为结论:
“其结果如何重大, 观于哥伦布为欲至马哥孛罗所言之大汗国, 不期而得美洲新世界者, 即可知矣。中国人发明之航海罗盘针, 亦由蒙古人而输入欧洲。中国人及印度人用火药由来已久, 而欧洲人则于蒙古西征后, 始得知之。其为蒙古人输入, 毫无疑义。钞币亦为中国人之发明, 由蒙古人而输入波斯……
东西两文明策源地之思想制造, 由鞑靼人互相交换, 至为有益。中世纪满天黑云, 使人不得望见天日。至是乃因蒙古远征而重现光明。当时战争杀人, 盈野盈城, 似为人间惨祸,而不知实如空天霹雳, 将几百年之酣睡懒病(指欧洲黑暗时代), 自梦中惊醒。二十帝国之灭亡, 乃上帝自欧洲所取之代价, 为今世人享受灿烂文明之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