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节省了时间，同时改变了人们看待世界和时间的方式。技术使人们以“资源”的态度看待世界，世界由此变成有待被技术进入、加工和产品化的东西。技术也使时间成为度量价值的尺度，用于在任何两种劳动、工作、产品之间，通过时间得以建立换算关系。劳动的内容和产品的内涵都非常复杂，难于直接比较，但其间包含的劳动时间简单明了，可以直观比较，再通过时间与货币的对应，劳动与商品的价值就标定了。

技术发展出了一种“控制”的观念，那就是世界是可征服的，时间是可掌握的。技术已经完成了许多宏伟的工程，让人看到排山倒海的力量；技术正在挺进到肉眼不可见的尺度，在这一尺度下加工电路和零件；技术还在重新安排生命，制造出自然界不存在的物种，就像制造出自然界不存在的元素一般，也能给自然界存在的生命添加或“敲掉”某个基因，使之成为“更好的生命”。如果我们认为自然本身是“无所不能”的，那么也就可以说，技术无非是使那“无所不能”中的某些“能”提前到来，使不受控状态下需要无尽时间才偶然出现的那些“好结果”，经过人工干预及早地到来。

技术内在地包含着“功能主义”的哲学观念。在一般技术领域，这一点是十分明显的，在图灵测试中，功能主义的思想已经用来衡量人本身，也就是说技术已将人本身视为一种技术工具，由此，才设计出了从技术上看何种计算机可以被认为具备智能的问题。

ChatGPT引起的各种热闹，与其说证明了技术的强大，不如说表明了功能主义观念所具有的强大影响。从技术上来说，ChatGPT不过一个会话服务程序而已，虽然它似乎具备了一定的“学习能力”，但其基理与人类学习过程本质上不同，它仍然只是从“记忆库”中抽取素材，与用户进行各种话题的“逢迎”，还称不上“见解”，无所谓“己见”，更谈不上“坚持己见”。但在数据的占有、记忆、整理乃至寻找、分析、提炼上，确实表现不俗，可以一定程度上节省脑力占用，提高时间效率，但也仅此而已。

技术化的时间完全是时间的外部史，是对时间基于功能设定而赋义。这种时间是纯粹客观的、可量化的、钟表性的，它作为客观标尺衡量一切，用之于所有需要由效率来统领的场合。效率所至，技术随之。技术化的时间不认可个别的价值、个性的价值。技术本能地消除差异，以“标准”方式对待面对的一切，而不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因此才得以形成大量生产的“规模效应”。技术化时间的高光时刻或说意义，聚焦于“成功”的一瞬，而不在于过程。在效率成为社会追求的情况下，技术化的时间也是时间的社会史。

但时间还有一部内在史或说心灵史。贾宝玉的时间与贾政的时间有着很大的区别。贾政的时间更具技术特征，它需要由贾宝玉获得功名来体现；而贾宝玉的时间则更具心灵史特征，注重个体的感受和适意，为了在贾政看来无意义甚至有害的事情而空耗。在心灵史层面，意义不再由成功昭显，而是由全部度过时间的过程来体验，每个个体的时间不再可以通约，甚至不必被表述。在这里，技术失去了用武之地，功能与效用的标准也没有了用处。

我们当然可以欣赏时间心灵史的美好，但仍然不能不在时间社会史的格局下生活。或许，我们可以把时间心灵史作为一种目的，但如果没有时间社会史作为工具，那么通向时间心灵史的道路就将关闭。在技术将更多时间解放出来之前，多数人只会被基本生存拖累，而不大可能展开敏感、丰富和悠然的心灵。技术不是一切，如果不为了人，效率就会变成奴役；但另一方面，没有技术和效率，心灵和精神可能不是更加丰富，而是被奴役的资格都可能失去。“人工智能将淘汰谁”，忧虑的不是人是否会被盘剥，而是是否还能留在社会生产链条之中。

（作者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编辑：张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