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澳门回归20年了,每当没去过或者去得少的人谈起澳门美食时,脱口而出无非是蛋挞、葡国餐、豆捞、杏仁饼手信之类旅游攻略推荐产品,听到这些说法,我在理解之余也会暗中一笑:不是这些东西不好吃,而是对于一个曾多年混迹于斯的吃货来说,仅仅几枚蛋挞、几支马介休球(葡国菜,油炸腌咸鳕鱼)、几块杏仁饼,是多么难以和号称世界美食之都的妈阁般配,又是多么愧对小城里懂吃、会吃的饕餮之士。

且不说当年南粤酒店用整只椰子闷出的鸡翅盅,也不说佛笑楼里可以连骨嚼下的中山石歧乳鸽,更不说上过《舌尖上的中国》的路环陈皮鸭子,甚至不用说路边食肆脆嫩的椒盐九吐鱼、入口即化的咖喱牛腩、用蒜油腌制入味的猪扒包、面包店夹着整块黄油的菠萝包,只要回想起这个城市里有关饮食的点滴人和事,就会知道澳门是多么善待每一位吃货。

01.豆腐西施和赛车手三明治
澳门北区是传统的草根聚集地段,在北区佑汉公园中有座买菜的街市,街市楼上蔬菜区的边角,有个豆腐摊位,摊主是一位中年大婶,她卖的豆腐比北方的软嫩,又比南方的坚韧,除了货靓之外,大婶的勤劳、乐观、纯净、整洁、真诚,也是我频繁光顾的一个动力,我私下叫她“豆腐西施”,她热情地叫卖,动作麻利,头发梳地一丝不苟,每当她托过一块豆腐,接下我递去的几块澳门硬币时,都会真诚地说声“多谢!”那种没有任何市侩气的微笑,没有被生活风霜影响到清澈透明的眼神打动过我。几年下来,工作没有太多业绩,烹饪豆腐的手艺却日渐精进:鱼头豆腐汤出锅前要加点西红柿和黄酒提鲜、豆腐炒青菜前用盐先煎到两面黄、麻婆豆腐的花椒面后撒、客家酿豆腐中的猪肉馅最好稍带鱼肉和海米。

不知道哪一年开始,我住处楼下一个土生葡人开了个酒吧兼快餐店,他的顾客也主要是葡裔人士。认识之后,他喊我“小李”,我叫他“老刘”。老刘是个受伤退役的摩托车赛手,店内还挂着他当年的战衣,昔日的战友也经常骑车来找他喝啤酒。一次老刘酒后请我教他普通话,代价是请我吃他们店里的三明治,还详细和我讲解面包切开后要在铁板上煎到什么火候,牛油拌上黄色芥末可以提升三明治的口感,三明治中香肠和培根的搭配有啥讲究。几年过去了,他的普通话水准一直没进步,我却成了半个品鉴三明治的专家。记得有一次无意中向他提起,在澳门找不到一家我喜欢吃的土耳其卡巴店,那一种用面饼裹着烤肉和蔬菜的卷饼,他马上领我到后厨参观了他的卡巴烤炉,说是主要找不到一个熟练的师傅,等请来师傅后一定满足我的愿望。等我离开澳门时,他充满歉意地说卡巴师傅还没找到,烤炉也还是闲着。

02.深藏不露的美食家
对一座以博彩为经济支柱的城市来说,高档酒店、精美饮食、正规的当铺、高效的借贷和追债体系是衍生的标配,要和各路鱼龙混杂的赌客周旋,也培育了这个城市居民低调内敛淡然的个性,这里有低调的富豪、低调的慈善家、低调的收藏家,还有低调的美食家。

我去采访一位经济专家时,他提议到一个几乎看不到招牌的粤菜馆边吃边聊。我问他对中小经济体前景的研判,他教我盐焗螃蟹的吃法;我问他对横琴岛开发的见解,他却与我对比横琴的蚝同法国生蚝的异同,告诉我由于水质原因,横琴蚝不宜生吃,下火锅或烧烤最好。他吃东西格外专注、投入,还有个习惯就是服务员每上一道菜,他都会用一种很细微、尊重的方式塞上小费,服务员和他似乎都很熟,也不过多感谢,只是微微点头致意。当餐后甜点和咖啡上桌时,他问我对刚才那道猪肚汤有啥感觉?我苦思冥想,答复就是胡椒味比较浓厚,他一拍桌子竖起大拇指“懂行懂行!”,原来后厨的胡椒粉是他托人从东南亚采购而来,存在厨师那里的,只有他来才启用。
一餐下来,他背起背包握手道别,消失在芸芸人流之中。我后来才听说,澳门的中餐馆,如果有他的光顾,就足以在饮食江湖上夸耀甚久,几乎堪比米其林星级评选。
03.马老的白粥
一次去马万祺老先生在西望洋山的大宅采访,进门时看到一身长襟大褂的马老正在喝一碗白粥,见到还不到三十的晚辈,马老放下碗起身说:“李生,近来可好?这次有何指教?”我说有一个议题需要马老发表见解,马老略一思考,说:“我马上要去参加一个宴会,可否请李生和我同车,我们在车上聊,车上聊不完,之后宴会上坐我旁边接着聊?”当时马老已超八十高龄,出行有警卫和秘书随行,我不敢忝列其中,更不敢与一位和几代领导都有深厚情谊、德高望重、年轻时把婚宴费用捐献抗战以解国难的老人同席,于是慌忙告退,马老送我至大门,嘱咐会书面答复我的问题,保证不耽误我写稿。我回头望望桌上那半碗白粥,向马老深鞠了一躬。老前辈对人情世故拿捏的练达、对晚辈后生的尊重提携,永远也学不会、难做到。
2014年马老在北京仙逝,后事办得极尽哀荣,我老板的老板才有资格扶棺南下,我只能在医院外目送灵车开往机场,又想起了那碗白粥,真后悔那次没勇气随马老赴宴!
04.落魄火锅店的利是封
春节的澳门天气阴寒,我和几个单身汉找到一个火锅店取暖充饥,那里食材种类不算丰富,胜在“48元任吃”,几杯啤酒下肚,才发觉大厅之有我们一桌食客,看着有裂纹砂锅里的鱼虾随沸水翻腾,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凄凉油然而生,醉不成席惨将别之际,一只手轻轻拍到我的后背,一个中年人过来打招呼,笑容可掬地从皮包里拿出利是封分发给我们,店员介绍说这是火锅店的老板,当地的风俗是春节给年轻人红包讨个好意头,他敬酒之后要离开,走至大门,摇摇头、叹口气又返了回来,给每人又追加了一个红包才告别。
他始终不知道几个陌生年轻人的名字,我后来却知道了他当时正在落魄之中,生意上遇到困难、还承受着丧子之庝,我回家后拆开红包,里面各有一张崭新的50元澳门币,我猜想,都是失路之人、尽是他乡之客,是他摇头叹气的原因?又或者第二个利是封,是不是包含了他对孩子的思念?

所谓风水轮流转,河东河西三十年,后来博彩市开放,那片火锅店周边成为黄金地带,火锅店原址建起了澳门顶级的五星级酒店和赌场,也风闻当年落魄的富豪发了大财,宴客时用的红酒用他自己的话说“几滴就比黄金还贵!”
澳门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温柔的地方,是一个善待每位游子的小城,所谓民风淳朴、新旧交融、中西贯通,除了这里,在中国难以找到第二个地方。多年未去了,不知马老在天堂有没有安详地喝粥?不知那豆腐西施依然安好乐观、对未来充满希望?不知赛车手老刘请到会做卡巴的师傅没有?那位美食家又光顾过什么餐厅?重新发家的富豪端着美酒时,还记不记得给陌生人的年轻人发红包?


来源:知食分子知食分子
作者:李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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