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海拔3700米的隐秘人生


海拔3700米的隐秘人生

图文 | 程文胜

沿着布达拉宫里窄窄的木梯一层层游览,奇妙的坛城、肃穆的灵塔、神秘的壁画、沉静的藏香、酥油的烛火……看着这些场景,我忽然有重游故地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那么熟悉,似乎每件奇珍异宝都曾见过,每一楼层的布局陈设都曾深藏于我记忆深处,甚至就像离乡多年回家见到老屋,心里会说,对,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恍惚。此前我从未到过拉萨,更没有踏入布宫,为什么会似曾相识燕归来?


一种宗教的神秘与不安顿生心底,让我感到空气中危机四伏,铺着地毯的木板似乎也回荡着我的脚步和喘息的声响。我虽是唯物主义者,可陌生的地方居然显现熟悉的情景,还是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我困惑着、惊疑着,又故作镇静着的快速离开了布宫。

穿过层层帷幔,阳光忽拉一下斜斜地灌满我的脖子,浮动湿润花香的空气轰隆轰隆挤进我的胸膛,一只只亮晶晶的小蜢虫开始在我眼前飞来撞去。我靠在围墙边大口喘气,3700米海拔的纯净空气不能让我安宁。

多少年前,我也有过这样的恍惚感。那段时间我反复做一个相同的梦。梦中的我总在走一条胡同。那是一条感觉异常古老的胡同,每次走到胡同口的时候,迎面就会飞来一只长着葵花一样翅膀的鸟,鸟飞行的姿势同它的眼神一样诡异。鸟飞过之后,我身前身后的青石路面便一段段迅速塌陷下去。梦中的我没有恐惧,只是感到心中满是难以承受的忧伤。

每隔几天,这样的梦境就会出现,出现的次数多了,我会恍恍惚惚的把现实也看作梦境,走路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停下来,幻想着熟悉的梦景出现。我明明知道身前身后的路不会一点点下陷,却暗暗希望也许某一刹那间路就突然陷下去,而那只长着葵花翅膀一样的鸟就会从地心一跃而起。

这种梦境与现实的迷幻交织,在我心里镌刻下深痕。日有所思,梦有所忆,后来反思,也许是因为那段时间我正处于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希望在眼前,失望也在眼前,焦虑的情绪长期弥漫心际,直到那个悬而未决的消息终于尘埃落地,才顿时释然。梦之鸟的奇幻恰恰反映了当时的人生状态。

我很久没有再想起那个梦境,但布达拉宫的奇特感受无形中又将记忆唤醒。我从布达拉宫出来,走在深墙外的甬道时,那在我一生中多次出现的古怪的爬满苔藓的胡同,再次在半空中浮现并且坍塌。那些陈年的碎片纷纷扬扬,在阳光的金针里闪闪烁烁,一片接一片地坠入湖水。


我知道这只是幻想,我希望见到的鸟自然没有出现,但在甬道转角的地方,我看见一个穿汉族服装、系红领巾的藏族小女孩。她鼻尖上亮着的一小节清鼻涕与她脸上的雀斑交相辉映。阳光时隐时现,小姑娘脸红彤彤的如葵花般灿烂。小女孩坐在地上专注于膝盖上的一本小册子,那神情就如同阳光下的羔羊在啃噬山坡上返青的小草,清新、纯粹得让人心一下安静下来。

来西藏之前,我对藏族小姑娘的认识还停留在艾轩的油画上。艾轩是诗人艾青的儿子,他没有像他父亲一样写诗,而是把诗情倾注在画笔上,他画的藏族小女孩,总是裹着厚实的皮袍,独自一人在一望无际的草地、雪野、荒原上,看上去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默无语和孤独,让人心生悲悯。但眼前的小姑娘不一样,她虽也独自一人,却让人心生欢喜。

我蹲在小女孩面前,让导游问问为什么只身在此。谁知道小女孩用普通话告诉我,她家就在附近,爷爷奶奶转经去了,她看会儿书会自己回去。转经是藏传佛教的一种宗教活动,在布宫附近,随处都有人边走边摇动着刻着经文的经筒,按照太阳运行的方向和固定路线行走着。

宗教是精神的鸦片,具有让人皈依的神奇力量。布达拉宫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藏传佛教圣地,相比它的神秘,任何寺院的精神教化都为之逊色。相比它的珍藏,任何个人的财富都不值一提。精神的物质的高大上,让信众的灵魂自惭形秽,他们围着布达拉宫转着经筒、念着经文日日祈福,而川流不息的人影中,小女孩安静读书的心灵不为所动。

我问小女孩为什么不随爷爷奶奶转经?小女孩笑了,调皮地说:老了才转经,我又不老。

我也笑了。又问小女孩看的是什么书?小女孩大方地把书递给我。小册子是《寄小读者》,这是冰心早年间写的儿童文学。

和小女孩的交谈让我暂时忘却了深入布宫的奇幻感受,心里多了一份对她今后不同于祖辈人生的默默期许。这时当地友人催促我,说要变天了,还要到大昭寺、罗布林卡参观。

罗布林卡又称夏宫,始建于十八世纪40年代,是历代达赖喇嘛消夏理政的地方,是一座典型的藏式风格园林。在夏宫,老藏民们逢佛必拜、遇塔必绕,敬佛礼佛的虔诚坦率而质朴。

在夏宫讲经堂,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一个藏民拜佛之后,从口袋掏出五元钱放进佛座前的香火钱篓,居然又从容不迫地从中拿出四张一元面值的人民币。天啊,还和佛讨价还价?当地友人见我惊讶,赶紧询问,原来此为习俗,藏民拜佛都视己之力奉献香火钱,逢拜必奉,一天下来参佛甚众,只能精打细算。顿时想到有年在北京雍和宫看见争烧新年头香的泱泱人众,他们拼的是攀比之财,烧的是欲望之火,这一天烧过了便等下一个新年,与藏民相比,这种形式大于内容的表达方式,根本不涉及精神价值,只能算作是一场人间游戏。


到西藏之前,我很好奇一些艺术家为什么总爱游历山川,尤喜到新疆、云南、川藏等少数民族居住地采风。到拉萨才有深刻体悟,大约这些地域里还有现代文明的铁铧未及翻垦之处。比如雪域高原,氧气稀薄,支撑不了人的闹腾,生理上就会让人慢下来,慢而有思,人与自然一对话,自然而然的就进入到精神世界,心也从喧嚣归于沉寂,由观照自身进而去俯察人世。视角变化,境界也就高了一层。

我曾见过史国良先生画西藏拉萨的画作,大面积红色、黑色、金色、蓝色堆砌出庄重肃穆的宗教氛围,震撼人心。到大昭寺参观时,我的头脑中会浮现那些画作,会想画家是从哪个角度把磕长头的藏民与寺院的场景融为一体。因为画作的先入为主,大昭寺的场景同样让我没有新奇和陌生感,但这种熟悉与布达拉宫的感受绝然不同。这里是艺术渲染的必然结果,那里却是生活的真实体验。

和当地友人在寺院旁的八角街行走时,我忍不住说出我的困惑。友人也很惊奇,可说不出所以然来。

夜晚来临,高原静谧。因为缺氧,宾馆配备了氧气瓶,可以戴着氧气面罩入眠。可想着白天的奇幻,总也睡不踏实。第二天一大早,当地友人开车到宾馆接我去羊卓雍措湖参观。羊湖的藏语意为"碧玉湖",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因像珊瑚枝一般,藏语中又称其为"上面的珊瑚湖"。

去羊湖的途中,我一直在想,如何面对生死,体现一个人的价值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鲍勃•迪伦曾这样表达自己的人生态度,那一年他24岁,正是朝气蓬勃的年龄。他唱道:

我知道你现在很失意

对自己现状很不满意

可你难道不明白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真有这样极度自我的心态和格局,必然会超越世俗的喧哗和躁动,在精神世界逍遥自在一生。可是,人生与世界相伴而生须臾不可分割,怎么可能只关注人类的命运结局而不在乎个体的生命枯萎?要知道人是有情感有记忆的高等生物,只要生活在世上,总会与人交往联系,总会生出一串串故事,不论你高兴不高兴,这些日常生活的点滴都会在记忆的天幕上留下痕迹,越想涂抹印迹反而越深。

事实也是这样,很多时候,因为一些细微的关联,你以为已经忘记了的一些人一些事,会在你毫不经意的时候突然跳出脑海,那些突如其来的声音和画面,细节如此真实,呼吸如在眼前,让人心旌飘摇浮想联翩,久久沉浸于如烟往事的回忆与感慨。这时,你就会感叹:这世上的人群形形色色如水一样在身边环绕流动,怎么能和自己没有关系?

记忆是温暖的,能够随意就能想起的,大多是记忆深刻而又让人感动的情感性事件。记忆又是冷漠的,不愿提及和不愿触碰,必定是伤心事件和尴尬场景。即使有人刻意说起,也会假意迷茫说“不记得了,想不起来了”。

不是吗?在我们成长的痕迹里,好些人和事不是与我们如影随形吗?每每念及不都会让我们身在寒冬却如春天温暖吗?当然,也有些人和事,真有些萌生“想不起来、记不真切了”的意味,想想这些冷漠的记忆,还不如在头脑中将它们格式化了好。这么想着,回头再看鲍勃•迪伦的那支歌,就分外让人感慨,让人感到冷漠的记忆其实也是有温度的,甚至是炽热的。

站在高处,羊湖尽收眼底,湖水因为倒映了蓝天的底色如同一面碧镜更加湛蓝透彻。当地友人给我拍留影照的时候,忽然停住了,他跑过来说,你和湖水一入镜头我就明白了。

我问他明白什么?他反问我,你是不是去过承德?我说,二十年前去过……话一出口我就哑然失笑,我一下明白为什么会对布达拉宫有奇异的熟悉感受了。

因为那里有小布达拉宫,那是西藏布宫的袖珍版。

其实,人生所有的迷幻都有现实的真切映射,只是我们身处迷幻不能觉醒,反以为迷幻比真实还真实。行走在羊湖岸边,我想起那条梦中的古巷,想起那个藏族小女孩,想起冰心那本小册子里面的一句话……我不禁有流泪的冲动,就在心里对着幽幽羊湖默默念出那句话:

“心是冷的,泪是热的;心,凝固了世界,泪,温柔了世界。”

程文胜,军旅作家,湖北随州人。在《昆仑》《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核心文学期刊发表《民兵连长》《无处流浪》《土岗上的日头》等中短篇小说多部,诗歌散文百余篇刊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散文》《天津文学》《诗歌》等报刊,出版长篇报告文学《百战将星李天佑》等多部,多次获全军及地方文学奖,多部作品收入文集、转载、改编为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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