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宋吴文英《梦窗词》新解
第六十集
声声慢
宏庵宴席,客有持桐子侑俎者,自云其姬亲剥之
寒筲惊坠,香豆初收,银床一夜霜深。乱泻明珠,金盘来荐清斟。绿窗细剥檀皱,料水晶、微损春簪。风韵处,惹手香酥润,樱口脂侵。
重省追凉前事,正风吟莎井,月碎苔阴。颗颗相思,无情漫搅秋心。银台剪花杯散,梦阿娇、金屋沉沉。甚时见,露十香、钗燕坠金。
关于“风韵处,惹手香酥润,樱口脂侵”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三曰:“‘手香’,是《辽史》萧后《十香词》之一。”
按:杨先生的这条注释,错得有点离谱。
其一,《辽史》里根本没有关于“萧后《十香词》”的记载。
其二,《十香词》也根本不是萧后所作。它是一组十首诗,见辽王鼎撰《焚椒录》。其来龙去脉是:辽道宗的皇后萧观音,又美丽,又贤淑,且多才多艺,弹筝和琵琶为当时第一,能诗,擅书法。南院枢密使赵王耶律乙辛权倾一时,只有萧皇后家不肯相下。于是耶律乙辛便命他人作《十香》淫词,诬陷萧观音与伶官赵惟一私通,作此组诗,手书赠赵。道宗大怒,乃赐观音自尽。《十香词》中写“手香”的是第七首:“既摘上林蕊,还亲御苑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
其三,这是一个涉及美女皇后无辜蒙冤、死于非命的悲惨故事。而吴文英词旨在赞美他人姬妾亲剥桐子的风韵之举,怎么会用如此不吉利的典故?难道不忌讳么?
其四,诗中写美女的“手香”,也不始于辽代的《十香词》。唐人崔珏《有赠》曰:“莫道妆成断客肠,粉胸绵手白莲香。”王毂《吹笙引》曰:“旖旎香风绕指生,千声妙尽神仙曲。”时代都早于《十香词》。但像这样简单、普通的描写,似乎也不值得去注。
吴文英词这三句的意思是说,由于是美女所剥,故而桐子上还沾着美女手指上的香泽,嘴唇上的胭脂,真浪漫、有风韵啊。
关于“银台剪花杯散”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三曰:“‘剪花’,映剥子。”
按:这里的“花”,不是真花,更不是桐花,与桐子没什么关系。因此,“剪花”与“剥子”也毫不相干。
那么,此“花”究竟是什么呢?那首先就要搞清楚“银台”是什么了。
这里的“银台”,指银制的烛台。唐宋词里,用例甚多。
李白《清平乐》曰:“鸾衾凤褥。夜夜常孤宿。更被银台红蜡烛。学妾泪珠相续。”
五代尹鹗《拨棹子》(丹脸腻)曰:“银台蜡烛滴红泪,醁酒劝人教半醉。”
刘侍读《生查子》曰:“深秋更漏长,滴尽银台烛。”
宋周邦彦《长相思》(夜色澄明)曰:“细语轻盈。尽银台、挂蜡潜听。”
毛滂《清平乐》曰 :“锦屏夜夜。绣被熏兰麝。帐卷芙蓉长不下。垂尽银台蜡灺。”
赵长卿《醉落魄·春深》曰:“夜阑怕见银台烛。会得离情,他也泪速速。”
卢祖皋《鹧鸪天》(岸柳黄深绿已垂)曰:“几回画蜡银台梦,双字香罗金缕衣。”
葛长庚《贺新郎》(露白天如洗)曰:“房栊深静难成寐。夜迢迢、银台绛蜡,伴人垂泪。”
陈允平《渔家傲》(自别春风情意恻)曰:“金屋空闲双凤席。离怀适。银台烛泪成行滴。”
佚名《鹧鸪天》曰:“绛蜡银台晃绣帏。一帘香雾拥金猊。”皆可参看。
“银台”既是烛台,那“花”自然是指“烛花”。所谓“剪花”,也就是“剪烛”。
宋曹组《点绛唇》词曰:“密炬高烧,宝刀时剪金花碎。”
谭方平《水调歌头》(富贵在何许)词曰:“好对梅花如粉,细剪烛花如豆,不改旧时游。”
吴文英词别首《夜合花·自鹤江入京泊葑门外有感》也有云:“词韵窄,酒杯长。剪蜡花、壶箭催忙。”
蜡烛,时间烧久了,烛芯的残烬会加长,使得烛光暗下来。因此须剪去烛灺,让烛光保持明亮。
“银台剪花”,这里是以“剪烛花”来表示晚宴持续的时间已长,到散席的时候了,故紧接着就是“杯散”,就是“梦阿娇、金屋沉沉”,文意的脉络很清晰、很连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