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以小说的形式写曹操

程衍樑

为什么会选择用小说这种形式？因为历史写作可以不是小说，也可以用非虚构的方法来写作。

易中天

你说的非虚构我已经做完了，之前有《品三国》，后来有《中华史·三国纪》。另外我也没有必要写一本“曹操传”，“曹操传”已经很多很多，像张作耀先生的《曹操评传》是很好的著作，老一辈的史学家吕思勉先生也有谈三国的历史书，已经有很多很多这样的著作了，但是以曹操为书名的历史小说还没有过。（编者按：陈舜臣曾出版的《曹操》为历史小说）

程衍樑

很多读者在阅读历史小说的时候容易挑刺，他们会认为中国的历史小说创作需要完全平行古代世界，包括人的思维方式、剧情是什么样的、是否符合古人的氛围，我觉得这是很大的挑战。就像我们今天看很多影视剧一样，虽然演的是古装，但是可能里面人的行事方式完全就是现代人的行事方式。

易中天

我的依据是《三国志》和《后汉书》，大事件至少结果是不会改的，也不敢改，赤壁之战中曹操打了败仗，我不能把它改成打赢了，对吧？但是原因是可以推测的，我只是保证结果跟历史完全一样。

比如赤壁之战，《三国志》里面只说他打过去了，但是并没有详细地讲他为什么要打这一仗。因为我们都很熟悉的赤壁之战有一个问题。当时曹操南征刘表很好解释，曹操统一了北方，灭了袁绍以后，北中国就一统天下了，他现在心腹之患就是南方，长江流域三个州上游叫益州，下游叫扬州，但是因为扬州有一半在曹操手上，另外的一半在孙权手上，所以说他必须把荆州拿下，然后就两头就管住了。这是没有问题的，好分析的。

问题在什么地方呢？他的军队南下的路上，刘表就死了。然后打到新野的时候，刘表的儿子就投降了。投降了以后，他的军队就进了襄阳城，因为襄阳那个时候是荆州的州治，他拿到襄阳其实就是拿到了荆州。当然荆州以南的江陵，就是现在的湖北省荆州市，江陵也很重要，他南下也拿下江陵。到了这时候，他的一个谋士贾诩就跟他建议说留在江陵，然后把这里治理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剩下的一些地方不战而降，传檄而定，而且军队也已经很疲劳了；刘表留在江陵的水军和水军的战备物资已经都拿到手了。现在无法解释的就是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不早不晚的时间打赤壁之战。

程衍樑

等了三个月。

易中天

很多历史学家指出，曹操赤壁之战错就错在时间节点，不早不晚：早一点南下，会在长坂坡遇到刘备，把刘备打得落花流水、乘胜追击，也可能就把他灭了；既然已经在江陵等了三个月，那就干脆再等半年呗，又是个冬天。纯粹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是很难解释曹操为什么要在那个时间点打赤壁之战，但小说家就可以揣摩他的心理，或者说可以揣摩我的曹操他怎么想。

 《让县自明本志令》里的曹操非常直接

易中天

史书记载很简单，就是天子增封他四个县，但是没说为什么增封四个县，曹操发了一篇《让县自明本志令》，把这四个县辞掉了。我的写法的不同，我首先要讲清楚为什么要增封四个县，赤壁之战败了以后没道理你打一大败仗赏你四个县。那我的安排就是给你增封四个县，加上原来那个一共五个县给你，你就在那安享晚年，把权力交出。

我这样猜测是有有依据的，因为曹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里面有一条，他说：“现在天子封我四个县，我受之有愧，你们要我交权，我绝不同意，我要把权力交出去了，我老婆孩子都不安全，而且现在天下就需要我。““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都是《让县自明本志令》的原文，从中可以推断出有这样一段试探。

程衍樑

这其实就是刚刚说到的，赤壁之战之后，他一定在北方发生过一些事情。

易中天

一定发生过一些事情，其中之一就是给他增封四个县，让他把权力交出来。

史书没有记载把权力交给谁，我这里写得很清楚，就是让荀彧来做丞相。荀彧做丞相是一个方方面面都能接受的人物，这里面就涉及到荀彧和曹操的复杂关系了，但曹操很坦率地说了这番话。所以你去读《让县自明本志令》会觉得曹操真可爱，他毫不掩饰也毫不避讳，实实在在地把他想要的跟你说出来。

“我小时候名声也不好，所以我也没什么志向，但是要被人看不起，我也不乐意，我这才出来做官，就想死了以后的墓碑上写“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后来我打董卓失败了，我让曹洪去招兵买马，我也就说三千人够了，不要弄大了，弄大了树大招风，遭人羡慕嫉妒恨。你看我就这样的人，我到今天我是因为一步步逼过来的，那既然到了今天，那我就要干到底。所以你们别想我交权出去！“说得很坦诚，这是不是很可爱。

程衍樑

对，刚提到曹操有这么多非常生活化的描写，有点反直觉，因为像后代帝王，尤其在两汉以前，非常喜欢神话自己的起源，比如高祖斩白蛇起义。但是我们看到曹操好像很特殊，他留下了大量的风趣的生平故事。

易中天

我想其中一个根本原因就是曹操自己不在乎，所以没去搞这种造神。

 曹操在遗嘱里不讲政治，而是“分香卖履”

易中天

他觉得用不着去做这些事情。比方说他自己写的《让县自明本志令》，他就是不在乎。而且你去看一看他的遗令，就看得出来他对人生是一个什么态度，他作为一个大政治家，而且是进行了政治体制改革的人，他的遗嘱里面没有政治遗嘱，实际上他去世以后，曹丕就改制了，把曹操的政治路线也改了，曹丕其实是没有继承曹操政治遗产的。

曹操遗嘱里面没有半句交代，反倒是唠唠叨叨地讲了什么呢？“孤这个人一生做了很多事儿，有的做对了，有的做错了，我做的对的，比方说执法如山、严明军纪，你们要继承；我犯的小错误，发的大脾气，不要学孤。孤有头疼病，所以沐浴以后一定要记得给我戴上头巾，“这里他指的是死后的沐浴，“我的女人们都很辛苦住在铜雀台，要善待小老婆们，把我留下那些香分了，然后让她们学做鞋，做好以后拿出去卖。“这是他的遗嘱。所以苏东坡说他是遗嘱叫“分香卖履”，他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意塑造一个什么高大上的形象？他不在意的。

第二个，曹魏朝代非常短，一些反对派的言论，也还没来得及销毁，传下来的内容反而让他形象更加生动丰富。所以我为什么在《品三国》里称曹操为可爱的奸雄，因为他的弱点缺陷全部是暴露出来的，不会藏得很深很深，把所有事情都做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他不会那样，这样的人对于作家来说是个非常好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