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读者：赵敏慧

人到中年，时钟仿佛停止旋转。突然间，恋爱拨动了指针，一切变得不同。

在古民居上演一群中年人的恋爱故事，是2012年经典日剧《倒数第二次恋爱》的浪漫。电视剧制片人吉野千明在45岁时在镰仓买下一栋古民居独自生活，就此认识了邻居大家庭长仓一家。

大哥长仓和平50岁，镰仓市政府观光推进科科长，父母和妻子过世后承担着大家长的角色，膝下有独生女、11岁的长仓绘里奈；二妹长仓典子，嫁人后改名水谷典子，45岁的专职主妇；双胞胎长仓真平与长仓万理子出场时35岁，前者经营自家客厅改造的咖啡店，也是帮助独身女性度过寂寞时光的志愿者，后者略微自闭情绪不定，被辞职后待业。从年龄层看，出场人物几乎是人到中年，生活趋向于一成不变。可如同大哥和平所讲，千明的到来，让这座古民居“停止的时钟又转了起来”。那么，千明究竟有什么魔力？

用一个词形容千明，就是“Funky”，这个词不仅贯穿全剧，而且还有个魅力十足的同义词“帅气”，经常出现在对千明的评价中。

生活中的大哥和平“艳福不浅”，遇到希望同时跟他相亲的一对母女、希望以性伴侣为前提做朋友的另一位单身母亲。一个年轻人面对被表白，可能当即就回应了：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吧！但和平是一个希望自己主动选择的人，他曾经主动选择妻子，且心里只有妻子，所以当新的关系出现时，他向前一跨一步是好奇，向后望一眼是眷恋，因此看上去优柔寡断，这一个性在2014年播出的《续·倒数第二次恋爱》中直接成了餐桌上他被调侃的话题。

“先主动了解试试看”一起聊天时，千明说。她鼓励和平了解后再做决定，就像自己被真平表白后，想先主动了解对方一样。

“请对我更有兴趣一点。”他想起那对母女中的女儿生气时的话，觉得懂得了什么。

如果说前三段关系只停留在生活中交友和职场的同一部门层面，《续·倒数第二次恋爱》中，兼任镰仓市政府秘书科科长的和平与女市长的关系，则将关系的讨论拓展到有职衔的上下级之间。女市长刚开始的古怪言论——问他私人的喜好，故意与他的结论反着行动——被他怀疑是新的职场性骚扰形式。作为女市长的随行秘书，免不了被闲言碎语，但当女市长将这种担心当面讲出时，无聊古板的秘书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市长，谁想说闲话，就让他们说好了。”         

与优柔寡断的长仓和平不同，吉野千明是个果敢干练的人，说搬镰仓就火速搬家，说飞巴黎向剧本原作者要版权就立马飞去。长仓一家对千明的了解始于她对万理子的安慰。万理子阴错阳差，让千明变成了陌生男性的相亲对象。千明被蒙在鼓里，以为万理子失恋了，才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出来，隔着卧室门开导她，还吐露了自己的失恋往事，回忆起“最后一次恋爱真是很残酷的结束方式”。刚成为邻居，竟如此坦诚率性，让大哥和平也在送别她时，吐露了妻子过世8年的往事，不知和妻子的恋爱是不是今生最后一次恋爱。

千明的魅力在一次次“危机公关”时展现出来。长仓家的二妹典子夫妻闹矛盾，千明安慰道：“作为家庭主妇和在外工作的人，女人上了年纪，都不容易啊。”典子恋爱的心蠢蠢欲动，但不靠谱的相亲对象让她败兴而归，还是千明一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笑，否则心里就留下伤痕了”，让她破涕为笑。万理子正是观察到千明为人处世之洒脱，最终鼓起勇气向她告白。“谢谢，这可能比被男人告白还要高兴”，千明豪爽回应。小学同学套近乎式地推销袜子，她虽然说了对方一顿，但还是买下所有袜子。前男友撂下一句“对不起，受不了了”，不辞而别，一直是千明的心结，而今他突然出现，她不仅请他吃饭，给他钱，收留他在家住，而且用不伤他自尊的方式，给他再次做编剧的机会。

“为什么我对凉太不喜欢，也不讨厌？”

“只能说你是个好人。”朋友回答。

她拉直头发，穿了前男友从前喜欢的衣服，买了新的内衣，看似期待着什么。

“为什么平常地接受他？”和平后来问她。

“想刷新一下与他的回忆，以及对方记忆中悲惨的自己。”

瞧，她连回忆都想要新的！这个奇女子就是用如此巨大的包容心和强烈的同理心对待任何一段关系，不敷衍，有态度。如果说什么是“Funky”，这就是。

当然，千明也有考虑不周的时候。万理子再一次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发生在与部门上司见面后。彼时，她被千明发掘，已从助理编剧做到受邀担任一部新电影编剧。千明以为，有了去更大世界的机会，会得到更多的幸福，但万理子却是这样回应的：

“我现在就很幸福，要去到比现在更大的世界什么的，我丝毫没有这么想，甚至可以说并不想去。……比起冲进不一样的世界，留在此刻所在的世界里努力，让我感到更幸福。”

此时，千明才明白，世界不分大小，人有不同的幸福。         

中年人不仅站在观念的十字路口，而且站在生理的十字路口，像剧里古民居的客厅一样，某一块地板会突然裂开，把人绊倒。死亡是以长仓一家人物背景的形式交代的。妻子突然过世，和平来不及好好告别，只能继续她的爱好，在海边收集樱花贝，等到第一部结束时，他才意外得知，妻子收集樱花贝，是想装饰弟弟真平咖啡店的揭示板。得知真相的和平有点哽咽，8年来，终于能为妻子做件她没来得及做的事。死亡是悬在弟弟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千明从和平那里了解到，真平11岁时脑部有肿瘤，虽然手术摘除，但随时可能复发，所以中学之后，他活得像随时可能离世一样，想考驾照却没敢，想尽可能让别人幸福却不爱上特定一个人，开咖啡店也是希望尽可能待在家人身边。真平准备进入婚姻时，担心当不了父亲，给未婚妻和未来孩子带去辛酸的回忆，千明换个角度安慰他：“你遇到了一个让你这么牵挂的人，那你只能相信自己的未来。”死亡还出现在千明的工作讨论中。作为电视剧制片人，她不希望用“把人写死”的方式，来推动剧情发展，因为死亡无论如何是悲伤的，恋爱本身，已经有足够多可创作的空间。

死亡的前一步，年老，中年人稍微踮起脚尖就看得到，所以中年人害怕体检，觉得医生稍微一皱眉，都会吓得心惊胆战；会考虑身后事，比如千明的三人女子会就会聊绝经了没有、死后人身保险受益人填谁、墓地怎么选择，就连旋转寿司上三个光照久软踏踏没人吃的寿司最后会被直接倒掉，都会让她们带入自己。这些生理上的“不可抗力”，光想想就觉得凄凉，像是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只觉得苦。可是，有了恋爱那颗糖就不一样了，又甜又有趣。所有恋爱有关的一切都会让长仓和平按部就班的生活鸡飞蛋打：被误会脚踏两只船、朝三暮四、看黄书、逛夜店……

“为什么我总是遇到这种事？”他第10086次被误会时，向部下诉苦。

“因为你人太好了。”部下说。

女人们喜欢和他聊天，因为她总是陪伴、倾听、尊重；年长者塞给他一本桃色杂志，因为知道他会不好意思买来看；妹夫硬拉着他逛夜店，因为知道他不想去。妹夫酒后吐得一塌糊涂，和平还用妹夫的包接呕吐物：“吐这里吐这里，别把镰仓的街道弄脏了。”那些“外溢”的部分，恰恰突出了长仓身上如古民居一般老派可靠的性格。

整部剧，编剧冈田惠把中年人对恋爱既憧憬又迟疑的内心呈现出来，不仅是细腻的，而且是去性别化的：长仓和平身上的优柔寡断和吉野千明身上的果敢干练原本是人的一体两面，正如第一部结尾，长仓和平的感慨：

“本来，人是部分男女的，是神把人一分为二，才有了男女。……一个女人独自生活，自然而然、不知不觉中就会掌握男人的能力，否则活不下去。在内心创造出男人和女人。”瞧，把“一个女人”换成“一个人”，是不是照样成立？

编剧冈田惠和借长仓和平之口所发出的感慨，与约100年前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援引英国诗人柯勒律治的话遥相呼应：“伟大的心灵是雌雄同体的。”伍尔夫这样解释柯勒律治这句话：“他的意思或许是说，双性的心灵是易于共鸣而有渗透性的，它毫无阻碍地传达情感；它天生有创造力、光彩夺目、浑然一体。”

此外，剧作者还设置了巧妙的“剧中剧”结构，让《倒数第二次恋爱》呈现出“间离”的喜剧效果：观众看剧，剧中人聊剧作。前面提到，作为电视剧制片人，吉野千明不希望用“把人写死”的方式推动剧情发展，因为死亡无论如何是悲伤的。这仿佛是本剧的注脚：没有人死亡，一部整体上幽默欢快的“青春”喜剧。女市长说，爱情电影里，误会都是必不可少的，女主一对男生动心就闪现别的女人，但这些都是误会，那些是男生的妹妹或者朋友。这些误会被弄清时，糟糕，马上就要圆满大结局了。”千明的合作编剧分享道：“（主人公没有表白）让人着急所以才好，一般恋爱剧的故事进展太顺利的话，立马就结束了。”作为新晋编剧的长仓万理子，清早撞到即将告别的偶像、千明前男友凉太，两人先是紧张对望，她刚想开口，对方已会意，随即点头，微笑，迟疑片刻，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递她手里，握住，松开，转身离开。望着对方的背影，她瞬间落泪。吃早饭时她在饭桌上与千明分享：“我学会了有时候人的心情可以不用通过语言就能传达。”

剧终时，还是这群中年人围在饭桌前谈情说爱。无论同性还是异性之间，都能不畏惧中年这个事实，大大方方地喜欢和被喜欢。人心大多时候，像古民居单独的卧室一样，小且安全；幸而客厅足够开阔，让人心有碰撞的机会。如同长仓和平说，要感谢过世的父母，因为他们从建造之初，就希望“不管是不是情人，都像家人一样，在这里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