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当过那种，讨人厌的前任？」

广州前段时间封太久了，放出来之后，我听任何一位朋友说话，都没把他当正常人看。面前这位举着酒杯的朋友也一样。

但他抿了一口酒，拍拍我的膝盖示意靠近。然后他掏出手机，长按着微博里的一张 live photo（那种会动的、有声音的照片）：「我每天看好多遍这个。」

一张简单的日落照片。

他将手机的听筒凑近我的耳朵，一把女生的声音出来。

「哇，好漂亮啊日落。」

听出来了。那是他分手几个月的前任的声音。

「确实讨人厌。」

「怎么，分手后装深情？早干嘛去了？」

「哥们儿挺下头的，收手吧。」

几秒钟，我已经在脑海中组织好这些最直接、刻薄的说辞。但回过头想，朋友一定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了，不然他怎么会主动问我「有没有当过讨人厌的前任」这种问题呢？

不再联络，还关注社交平台，以及重复播放着一张「哇好漂亮啊日落」的 live photo，就是他的恋旧日常。

「勉强分手后的单相思，需要被责备吗？」酒局最后，朋友苦恼地问了类似的问题。

他醉了。而我张着嘴，没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人到了冬天就容易看纯爱片。

像最近我每集都看得心头堵住的《静雪》，还有《First Love》。置身漫天雪景中，人就会变得柔软，开始在围巾、红薯、呵出的白气之间搜寻恋爱的苗头。

而「天气一变冷便记起前任」的戏码，倒是有些见惯不怪了。

只是《First Love》过于离谱。

当我看到佐藤健坐出租车绕过圆形花坛，猛然发现旁边那辆出租车的司机是自己的初恋女友时，我以为他顶多心情激动一下。或者马上回家从床底翻出一个铺尘的饼干铁盒，在冬夜里回顾他们恋爱时写的信件和照片，沉沉睡去。

这才是大多数人撞见初恋后，最可能做的事情吧。

但他是个保安，竟然用职务之便，试图在一座 200 万人的城市里寻找初恋女友开的出租车的无线电频道。吃饭时听、排队时听、睡觉前听……哪怕过去十几年，他依然相信，自己一下子就能从无线电里听出对方的声音。

讲道理，佐藤健的这段剧情，比我朋友重播 100 遍 live photo 的行为要变态很多吧。

编剧可能也意识到变态了。所以他们在纯爱片里加入一个关键元素：主角是「勉强分手」的，有着令观众扼腕叹息的理由。《静雪》是男主高中毕业后突然失聪，从此断联。

而《First Love》里女主因为车祸失忆，甚至跟新的人结婚生子后又离婚了。男主时隔十几年和她再次碰面，心动的感觉如初，现实却早已天翻地覆。

纯爱片们提供的，是现代人恋爱中最稀缺的那一块「叹息拼图」。前面那些萌动的暗恋心思、甜甜的相处细节，只勾勒出轮廓便够了，最触动人的莫过于拼图完成之际，他指着中间那个缺了的洞告诉你：「好可惜啊，如果没有这个遗憾就好了。」

哪位观众会不跟着叹一口气呢？

但现代人的分手是什么？是一旦进入公共空间便无法拥有灰色地带的话题，所有人从纯爱片的观众角色中抽离，监督着你连筋带骨斩断情愫。

像我朋友苦恼地问出「我这么做很讨人厌吗」的时候，我也有那么一瞬间，摁下了温暖纯爱片的暂停键，转过头来冷冰冰地对他说：「这都分手了，还那么执着干嘛呢？」

这对话要是放在小红书上，「尊重祝福」分手三件套应该很快就来了。

纯爱已死。

至少在我接触的现代人恋爱中，早就死透了。

前阵子在 B 站看《换乘恋爱 2》的 reaction 视频。这是一个和前任一起参加的节目，选择换对象发展，或者跟前任复合，都是规则内允许的。

即使你没看过，你一定也能想象到：参加的人里面，会有对前任念念不忘希望复合的、会有早已 move on 渴望新恋情的、也会有跟新对象接触后还是觉得前任更好的。

在发弹幕的人眼里，「对前任念念不忘的」就是食物链底端。大家对现实中的「纯爱」行为，至少有着 100 种的嘲讽方式。

有刷「沸羊羊」的。因为在《喜羊羊》里，沸羊羊总是站出来保护美羊羊，所以成了舔狗（？）

有刷「纯爱战神」的。表面是夸赞勇气，仔细一看是带着狗头的阴阳怪气。

看得我好累。果然现在恋爱话题的公共讨论空间，还是「小学生」（泛指感情体验贫乏的年轻群体）居多。没怎么谈过正经恋爱的人，确实热衷于对别人的感情指指点点的。

我关掉了那个 reaction 视频，重新回到《First Love》北海道札幌的漫天大雪里，宁愿看着佐藤健向失忆十几年的初恋女友挥手，说「初次见面很开心」。

剧情再怎么老套，这里好歹还有一片纯爱自留地。留给那些明白爱情比人脑更复杂、希望放任情感涌动一会儿的人们，站在原地静静看雪。

我们是需要纯爱的。哪怕它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纯。

就像我喜欢看《静雪》这部日剧，是因为里面的人都没有那么多心眼。

女主重遇高中毕业后失聪断联的前男友，为了更舒服地聊天，报名学习手语。别说男主了，连观众都忍不住怀疑「这是同情心发作吗」。但女主可以大大方方地说：「陪着你不是因为同情你，而是真的想呆在你身边」。

男主一度想逃避见面。但女主坚持要面对面说话，是因为她明白人与人之间有太多的误解，很想让对方知道「我说这句话是笑着的」。

这种坦荡说出心中所想的直球剧情，总是让我在每集 45 分钟的看剧时间里，觉得自己的心被装得满满的。就像水底绵密安静的气泡群，在升向天空的过程中膨胀，最终不是迎来剧烈的逃逸和破灭，而是化作一场温柔的雪景。

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一味的嘲讽下头。人的情感理应细腻坚固到这种程度，才足以抵御那些老套世俗感情观的侵蚀。

最后，如果你问我，那位朋友仍然在循环前任的 live photo 吗？他还是放不下吗？

我还是写下一个纯爱的结尾吧。

就让他这么做吧，这是他在不打扰对方的前提下，对待自己最好的方式了。像那些纯爱片的男女主一样，大海捞针般搜索着很可能没有回应的无线电信号。

总有其中某个频道，他会接收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