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280亿的案子”，没有退路可言

——内蒙古通辽中院能动司法助推困境企业涅磐重生

“再难能有中化学新材难吗？”

“破产重整成功再一次证明了，法治是最好的营商环境！”

7月31日，为检验全市招商引资、项目建设、优化营商环境情况，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上半年项目建设拉练观摩团来到了扎鲁特旗鲁北产业园中化学（内蒙古）新材料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中化学新材）的施工现场。

在占地1183亩的厂区内，密布的管道闪烁着银光、错落的厂房拔地而起，伴随着近2000名工人的全力施工，一座现代化的大型煤化工企业厂区建设即将完工。

看着即将完工投产的中化学新材，观摩团中响起声声赞叹。

扎鲁特旗旗委书记邵彦军告诉记者，中化学新材是鲁北产业园里的核心企业，现在在建的仅仅是第一期项目，投产后可带动社会就业约3000人，为地方政府增加年利税约3亿元。

据了解，中化学新材项目共三期，总投资280亿元，三期合计解决8000人就业，建成后将成为蒙东地区最大的煤化工产业基地，为地方政府增加年利税10亿元。

10亿元是什么概念，扎鲁特旗去年一年的财政收入才9亿余元！

“如果没有法院，这个停工6年之久的项目是不可能活过来的。”邵彦军感慨道。

停工6年多，就是盘不活。政府投入近40亿元，眼看要打水漂，只能选择破产重整

扎鲁特旗位于美丽的科尔沁草原腹地。这里不仅绿草如茵，牛羊遍野，更是内蒙古东部重要的能源基地。

近年来，内蒙古自治区大力推动传统能源产业转型升级，吸引了众多化工企业来扎鲁特旗投资，内蒙古康乃尔化学工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康乃尔）便是其中之一。

康乃尔于2013年7月1日开工建设。2016年底，主要投资方因内部原因，不再继续投资建设，康乃尔陷入债务危机，项目被迫停建。

直至2022年10月26日，经债权人东华工程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东华科技）申请，通辽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裁定受理康乃尔破产重整案。

“破产重整前的名字叫康乃尔，中化学新材是今年7月份刚改的名字。”案件主审法官，通辽中院民三庭副庭长陈婷婷介绍。

新名字代表着新生，相比于现在施工现场的一片热火朝天，企业周边陈旧的基础设施仿佛在讲述着这里曾经的落寞。

扎鲁特旗鲁北产业园内，一条铁路直通中化学新材的厂区，铁路的另一头连接着扎鲁特旗火车站。它的使命是将煤炭拉进厂区，为企业生产提供动力，同时将企业生产的化工产品运输出去。

看着铁轨上的锈迹，轨道间的杂草，附近的村民们总是开玩笑说：只见铁轨铺，没有火车来。

其实不只是村民，即便是园区发展服务中心副主任秦曙光也没想到这条铁路还能再派上用场。

“6年多了，看着它一天天老化，心痛啊。”秦曙光表示。

在鲁北产业园，除了铁路专用线，还有水库、变电站、消防站、渣场、供水、供热、污水处理厂等众多基础设施工程，这些都是为了配套康乃尔项目而规划建设的，为此，扎鲁特旗政府累计投入资金约21亿元。

如果康乃尔项目破产，这些设施都将荒废。

“不止21个亿，为了保障康乃尔的生产需求，自治区政府还为其配置了1.8亿吨煤炭资源。截至目前，煤矿项目累计投入资金约17亿元。”扎鲁特旗副旗长李永海表示。

近40亿元的真金白银！难道不应该在康乃尔刚出现问题时就马上采取措施吗？怎么能让它停工足足6年之久呢？

“我们一直没有放弃过，一直在想办法。”

李永海告诉记者，从停建那一天起，旗政府便一直在跟主要投资方沟通，穷尽一切办法让康乃尔尽快复建，但都未得到肯定的答复。直至2017年9月，主要投资方向扎鲁特旗政府发函明确表示，不再继续投资建设康乃尔项目，并请地方政府帮助转让项目股权。

即便如此，旗政府也仍在努力盘活康乃尔。这些年，旗政府先后找了五六十家投资人，想让他们接手康乃尔，但都没有谈成。

没有谈成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康乃尔属于未完工状态，投资人接手必须完成复建后才能投入生产，不能直接产生经济效益；另一个是康乃尔属于煤化工企业，需要具备相关的生产资质，这让许多投资人望而止步。

这6年来，旗政府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破产重整。之所以一直通过行政手段解决问题，主要是担心万一重整失败，势必进行破产清算。如果康乃尔破产，将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国有资产、政府投入、营商环境、职工权益……多方利益都会受到损害，这些代价是政府承受不起的。

既然后果是难以想象的，那为什么最后还是决定要进行破产重整？

“主要有两个时间线让我们不得不这样做。第一是项目已经停工6年，康乃尔的基础设施已经开始老旧，如果再不开工，便失去了复建的价值；第二是自治区政府为康乃尔配置的1.8亿吨煤炭资源，先决条件是康乃尔必须于2023年年底前进行投产，否则就会失去这个指标。没有了生产所必需的煤炭，康乃尔同样是死路一条。”李永海解释。

可是行政途径无法达成的效果，法律途径就一定能解决吗？

案情复杂，时间紧迫，众所瞩目，法院不仅要通盘谋划，更要跟时间赛跑

通辽中院受理康乃尔破产重整案后，合议庭第一时间对该案进行了全面梳理。

经核算，康乃尔负债总金额为32.63亿余元。无异议债权共计99笔，申报的债权总金额为32.34亿余元。其中包括2家建设工程价款优先受偿债权人，3家税款、社保债权人以及94家普通债权人。此外，职工债权394笔，债权总额为2972万余元。

考虑到资产处置方式、期限、变现能力等因素，如果重整失败进入破产清算，很难寻找适合的收购方，可能导致建设工程价款优先受偿权、职工债权、税款债权、社保债权等优先债权不能足额清偿。

这不仅仅是一本经济账，更是一本政治账。

企业破产法明确规定，职工债权处于清偿的第一顺位，体现了保障职工债权、维护社会稳定和司法权威的价值追求。如果职工债权不能妥善处理，将波及众多家庭基本生活，势必降低人民群众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

另外，该案的社会关注度很高，如果重整失败，对政府和司法公信力、社会稳定，乃至内蒙古自治区的能源战略转型升级，都会产生重大影响。

也就是说，该案，没有退路可言！

然而，仅凭豪言壮语是不够的。要想破产重整成功，首先要解决的，便是出资人的问题。

事实上，东华科技之所以向法院提出破产重整申请，也是因为他们有出资接盘的意向。

作为康乃尔的最大债权人，同时也是这个项目的工程总承包方，如果进行破产清算，东华科技的损失将是最大的。

在停工的6年里，扎鲁特旗政府也曾和东华科技进行过磋商。除了考虑到东华科技接盘，他们自身的损失将降到最低外，更关键的是东华科技掌握康乃尔建设资料，且具有丰富的化工行业生产经营经验。

但当时的东华科技因受集团战略定位影响，并没有接盘康乃尔的意向。

“‘十四五’以来，我们集团开始进军实体经济，随着集团战略定位发生变化，我们和旗政府就康乃尔项目逐渐达成一致。而且，我们见证了康乃尔从无到有的全过程，如果就此荒废掉，我们也觉得心痛。”原东华科技康乃尔项目负责人，现中化学新材董事长马恒平表示。

有了意向投资人，合议庭心里有了底气，但是康乃尔体量巨大，一个投资人是不够的。

而且受限于2023年年底前完工投产的时间点，必须尽可能压缩案件审理时限。

根据通辽中院2022年2月出台的《关于开展全面提升破产审判工作水平营造法治化营商环境专项行动工作方案》的要求，“无产可破”案件3个月内审结，其他简单案件6个月内审结，普通案件一般12个月内审结，重大复杂案件一般24个月内审结。

工作方案的要求显然不适用于该案，必须帮企业抢时间，具体问题具体对待，这才符合能动司法的要求。

为此，合议庭按照2023年年底前完工投产的时间点，排起了时间表：指定清算组担任管理人、提交重整计划、指定债权人会议主席、召集债权人会议……纷纷被提上日程。

可是，破产重整不仅是法律问题，还涉及到很多社会问题，仅仅依靠法院的力量是不够的。如，职工安置、地区产业结构调整、资源优化配置、社会稳定等等，这些都需要依靠政府平衡各方利益协调处理。

如何破局？府院联动是唯一的解题思路。

府院联动怎么“联”？如何“动”？政府需要法院指导，法院需要政府配合，两者必须同向发力

在破产重整案件的审理过程中，政府与法院之间的府院联动怎么“联”、如何“动”，始终都是实践中的难点问题，在该案中怎么避免“联而不动”或者“联一步动一步”？

必须工作细化、责任明确，把所有问题摆到桌面上谈。

在通辽中院的推动下，康乃尔项目府院联动推进会在扎鲁特旗政府召开了一次，在通辽市政府召开了两次。

扎鲁特旗政府如何在法院指导下，尽快督促管理人完成重整计划？

法院如何依法依规加快推进案件重整计划批准生效？

扎鲁特旗政府如何加大战略投资人监管力度，确保按期如实缴纳出资，防范假借收购名义倒卖煤炭指标？

市旗两级发展改革、国资、市场监督管理、税务等部门如何积极协助办理各项审批手续？

股权变更、重整企业金融及税务信用修复、企业职工权益维护、留抵退税等工作如何有序展开？

……

这些问题，都是府院联动会议的焦点。

“康乃尔重整一案，所涉债权人数量众多，法律关系复杂，这些问题必须协调好，这是法院依法依规推进案件的先决条件。”通辽中院党组副书记、副院长王胜利表示。

“法院给我们提供了太多的帮助，对于我们政府来说，虽然派专人到清算组担任组长，但是业务上，我们不专业，全要靠法院指导。”邵彦军对通辽中院的感激溢于言表。

以重整计划为例，资产负债情况、破产费用及共益债务、出资人权益调整方案、债权分类调整与受偿方案……这些专业问题必须由专业法官进行指导。

通辽地区入冬很早，11月份气温便会降到零下十几度。

狂风、暴雪……陈婷婷和同事们每周要在通辽市和扎鲁特旗之间往返好几次。

“有时候一个很小的法律问题，因为电话里说不清，我们就不得不跑一趟。市里到扎鲁特旗150多公里，路上有几个路口，哪个地方有什么指示标志，我都快能背过来了。”

不厌其烦地催进度、避风险，法院关心的不仅是要把康乃尔盘活，更重要的是发挥应有的作用。

作为清算组的成员，内蒙古谂达会计师事务所有限责任公司法定代表人关志斌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康乃尔的资产评估和招募战略投资人。

“为了让康乃尔在重整之后，继续发挥推进能源产业升级的作用，同时切实保障债权人的合法权益，解决职工安置等民生问题，在招募战略投资人时，通辽中院给我们提出了9条要求。”关志斌介绍。

这9条要求中，除包括投资人具有15亿元以上的金融机构存款资信证明，能够承诺对康乃尔职工债权全额支付，全员接受并妥善安置康乃尔职工等内容，还要求投资人必须具备化工行业工程建设、管理运营经验，同时需承诺有能力于2023年12月31日前完成30万吨/年煤制乙二醇的续建投产。

从当时的情形来说，这些要求或许有些严苛，但现在看来，正是这些苛刻的条件，避免了重整后的各种法律风险。

按照通辽中院的要求，内蒙古谂达会计师事务所在全国企业破产重整案件信息网发布了招募战略投资人公告，不久后，东华科技和陕煤集团榆林化学有限公司联合报名并被确定为重整投资人。

伴随着重整投资人的到位，管理人很快完成了重整计划。2022年12月9日，通辽中院指定通辽鑫诚电力工程有限公司担任康乃尔债权人会议主席。2022年12月13日，康乃尔第一次债权人会议召开，对管理人提交的康乃尔重整计划（草案）进行表决。

各方利益无法均衡，眼看表决陷入僵局。法院引入专家论证意见，让强裁变得有温度

就当大家都认为事情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时，分歧又出现了。

表决共分为担保权组、税收债权组、小额普通债权人组、其他普通债权人组与出资人组。其中，其他普通债权人组与出资人组表决不通过。

根据法律规定，管理人与未通过的组别进行协商后再次进行了表决，经二次表决，上述两组仍未通过。

“未通过的原因显而易见，自身的权益没有办法得到万全的保障。”陈婷婷解释。

按照法律规定，在依次支付破产费用和共益债务，以及建设工程价款优先债权、职工债权、税款债权、社保债权等优先债权后，才能对普通债权进行清偿，这也是其他普通债权人组表决未通过的主要原因。

事实上，在假定破产清算状态下，普通债权清偿率仅为0.86%。如果重整成功，普通债权人所获得的整体清偿率可能会达到14.82%，且不排除清偿比例继续提高的可能。

尽管其他普通债权人组未通过表决，但是重整的确是确保他们利益最大化的最优解。

对于出资人组而言，他们表决未通过的原因更为直接，因为无论是破产清算还是重整成功，都将没有剩余财产可向他们分配。

“这是没有办法解决的，原股东利用较少资本从事力所不及的经营，表明其缺乏从事公司经营的诚意，实质是利用公司独立人格和股东有限责任把投资风险转嫁给债权人，这也是导致康乃尔破产重整的主要原因。因此，出资人和债权人必须共同分担破产重整的成本。”陈婷婷表示。

表决陷入僵局后，2023年2月15日，管理人向通辽中院提交强制批准重整计划（草案）的申请。

根据企业破产法、《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若干问题的规定（三）》以及《全国法院破产审判工作会议纪要》的相关规定，人民法院有权依法行使强制批准权。

可此时通辽中院却没有第一时间进行回应，因为他们还在等待两份重要文件。

出现申请强制批准的情况，通辽中院是有心理准备的。实际上，在受理此案之初，通辽中院便邀请业内的资深专家召开过多次研讨会，讨论该案可能出现的困难。

“研讨会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可行性建议，比如进行专家论证。”陈婷婷表示。

法院要等的便是两份专家意见书。一份是国内化工专家对康乃尔项目市场行业前景的评估，另一份是国内法律专家对重整计划（草案）强制批准的合法性论证。

按照法律规定，有无专家论证，并不妨碍法院依法行使强制批准权，但是法院有着自己的考量——专家意见书不仅可以从专业角度论证康乃尔破产重整的合理性，也能给其他普通债权人组与出资人组以安慰，让他们感受到法院在审理案件时，不是机械地搬运法条。

“本项目的实施起点高、技术新、工艺成熟，污染低、经济效益好，项目可行。”

“人民法院有权依法行使强制批准权。”

伴随着两份专家意见书的送达，2023年3月9日，通辽中院裁定批准康乃尔重整计划（草案），终止康乃尔重整程序。

企业活了，债权人笑了。救活一个企业，盘活一座城，园区忙碌起来，周围的百姓也富了起来

重整之后，是喜悦的。

中化学新材财务部的会计高菲是扎鲁特旗人，2023年3月28日，她拿到了久违的工资款。“我是2012年9月份来到这里的，即便是项目停建了，我也没有离开，总觉得还有希望。现在它重整成功了，我们可以继续在这里工作了。”

2023年6月21日，海南、江苏、山东、广东、陕西……全国各地的普通债权人纷纷赶到通辽中院领取欠款。

“6年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钱还能要回来，法院太牛了！”

锦旗、感谢信、发朋友圈……债权人们纷纷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法院的感谢。

截止到2023年7月3日，重整计划偿债部分已经完成50%以上，其中足额清偿职工债权2113万余元、足额清偿税款债权1337万余元，社保债权已清偿1569万余元，小额普通债权组已经清偿完毕41户，共计5607万余元。

“待第二笔投资款1.05亿元到位后，我们将指导管理人立即着手进行分配。”陈婷婷表示。

重整之后，是忙碌的。

“我们正在适应从债权人到出资人的角色转变，一期的乙二醇项目即将投产，二期的项目马上也要开工，我们计划生产石墨烯等更环保、更具市场前景的产品。”马恒平说。

秦曙光的工作也变得忙碌起来，因为康乃尔停建，导致鲁北产业园里的一些配套设施也停工了，现在也要抓紧完工、验收。另外，现在有许多煤化工下游企业有意入驻园区，他还要忙着谈项目。

旗里通往中化学新材的公路上，车辆络绎不绝，卡车司机们正忙着将一车车建材运往施工现场；中化学新材附近，多了许多小超市和小饭馆，店主们正在忙着张罗生意；停建后离职的员工们，也纷纷回来了，他们正忙着参加技能培训，准备在自己的岗位上大显身手。

重整之后，是需要总结的。

“法院复活的不仅仅是一个企业，它带动着产业园、交通运输、食宿等一系列产业，整个城市都比以前有活力了。这个案例不仅丰富了政府处理‘僵尸企业’的经验，更让我们深刻认识到，通过行政权与司法权的优势互补，是提升营商环境切实可行的有效路径。”李永海感慨道。

“康乃尔破产重整案通过司法程序帮助真正有挽救价值的企业重获新生，使其得以继续参与市场竞争，并创造社会价值，最终实现多方共赢的良好效果。该案的成功审结为我们法院提升破产审判工作水平、营造法治化营商环境积累了有益经验。我们将继续坚持服务大局、能动司法，充分发挥人民法院在推进法治化营商环境建设中的职能作用，为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提供有力司法服务和保障。”通辽中院党组书记、院长宋建波表示。

小张夫妇经营的小超市就在中化学新材对面，现在生意很是红火。“一天的营业额差不多三四千吧，旁边几家也都差不多，厂子活了，人就多了，我们的钱包也就鼓起来了。”

小张他们可能并不知道企业破产重整背后的曲折和艰辛，他们只是朴素地体认到，是党的政策好，让他们的生活越来越红火。而不断提升人民群众的获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不正是党领导下的人民法院工作的题中之义吗？!

来源：人民法院报

记者：盖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