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我差不多是从三十岁开始，没有办法睡整觉。也就是从怀孕那时起，睡眠的习惯改变了。

先是因为肚子大，压迫到膀胱，半夜总得上厕所，后来生完孩子了，又开始半夜起来喂奶。等断完奶，心想这下总算可以好好睡觉了吧，但身体是有记忆的，它的生物钟还留在那里，每天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叮”一下把你推醒。

如果眼睛马上闭掉，还能勉强睡得着，但生完孩子我又多了一个习惯，就是有时像神经病一样，把手放到孩子鼻孔下，探一探气，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听见她说》剧照

我花了好几年，终于克服了这些困难。这时，人也到四十岁了，又要开始面对中年的失眠。

我做过很多关于睡眠的研究，知道刚醒来的时候，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千万不要去看时间。

通常当我想起这条戒律，头脑已经很清醒了。

我命令自己，不要起来上厕所，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打开手机，就算打开手机，最多看五分钟就关掉。

斗争来斗争去，最后的底线，我允许自己上网看几个菜谱。

但现在的网站很狡猾，明明全是文字和图片的菜谱，偏偏又放了视频链接。刚才没看懂的步骤，这下好了，要不要点进去看一看教程呢？

看完视频又产生了新问题，那些食材，家里缺了几样，要不要买呢？

当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我正在漆黑一团的厨房里悄悄啃面包，看了半宿手机，肚子好饿。

《虽然只是弄丢了手机》剧照

对面楼里，还有亮着灯的房间。有谁和我一样会在半夜醒来睡不着呢？他们此刻在做什么？

我想到了几个熟悉的人，半夜睡不着，搞不好可能是家族遗传。

有一年我们带孩子回娘家住，头几个晚上她会醒。她醒了只会做一件事，就是哭。

第二天邻居们在楼下闲聊，互相询问，“谁家孩子昨晚哭那么响？”我妈在里面就不说话。

一天半夜，孩子又哭了。

我妈想了一个对策。她认为都是因为鬼在捣乱，是我们回来后没有好好招待神仙。

她咕咚翻身下床，从锅里盛了碗剩饭，又去花盆里淘了把土，放在院子里。她打算再找几只香，拜一拜。然而找香的过程异常曲折，只有在过年过节才会用到的东西，现在谁也不知道放在哪儿。

我妈还弯腰在柜子里摸黑，孩子的嚎啕突然停止了。

我妈说：还是灵验的，刚把东西摆出来就不哭了。

小孩子是很奇怪的生物，她哭过了一段时间，忽然又不哭了。

过了几年，她又开始半夜醒。这个时候，她会说一点简单的词，就用手指指门，说，出去，玩。

那个时候刚开始养孩子，还有点耐心。出去玩就出去玩嘛，我老老实实给她穿好衣服，抱她下楼。

她站在空地上，左右看了一圈。

我说：看吧，这个点了，所有人都在睡觉，没人玩了。

我们像被罚站一样，在漆黑的树下，站了一会儿。

她伸手要我抱，我带她回家，上床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亲爱的小孩》剧照

要小孩理解人类在黑夜是需要睡眠的，不得不花了好几个晚上。

到了我爸那一辈，他们已经不再去追寻半夜失眠的根源，而是坦然地接受了人生的安排。

我爸一般凌晨四点左右醒来。这时起床还早，再睡也不太可能。他打开床对面的电视机，开始看电视剧。

我爸不喜欢看字幕，只看国产剧，而且还得是打来打去那种。寂静的夜里，就能听见从他房间那个小窗户里，传来乒乒乓乓特别激烈的战斗声。

我们认为他晚上睡不着，是因为白天睡太多了。吃完午饭和晚饭，他喜欢坐在沙发上把没看完的电视剧继续看下去。但是看着看着，他就睡着了。如果有人悄悄去换台，他就会马上惊醒，说：不要动，我还在看。

我们说：哦，你睡着了嘛。

他坚持说：没有，我根本没有睡着。

我爸有时候抱怨，电视剧演的有问题，内容前后连不上，前一集还在讲卧底潜入敌人内部，下一集居然就被枪毙了。

殊不知，那些正好是他睡着时错过的内容。

我爸的大哥，也就是我大伯，半夜三更也会醒。

大伯不喜欢看电视，他喜欢做饭，不管几点醒，起来就做吃的。

这是一天当中最费功夫的一顿饭。

白天从河里钓来的小鱼小虾，仔细用小火煨香，抓一把干黄豆，锅里放点油和盐，炒到颜色变金黄，表面裂开小小的皱纹，这时所有材料和酸笋、尖椒、西红柿爆炒，再焖几分钟，直到入味。

有了主菜，再做一个开胃凉菜：生姜、大蒜和辣椒在擂钵里捣碎，撒一点粗盐，红的绿的白的煞是好看。

大伯倒点小酒，就着夜色慢慢喝，炉上同时熬着一锅粥，等天亮伯母起来，两人还能一起再吃会儿。

大伯去世后，大伯母就常常把门关着，一个人做饭吃。

回忆到这里，才渐渐发现，原来一个睡不着的人身边，总有另一个睡得香的人，丢失的梦境，会在在别处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