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惊闻孙栋家先生于2023年2月10日上午逝世(享年94岁),万分悲痛!孙老是同济大学城市规划(都市建筑与经营)专业最早一届毕业生,是1953年参加新中国城市规划事业的首批规划工作者,“一五”时期八大重点城市中太原市规划组组长,并主持北戴河规划等,1974年以后在杭州市规划部门工作,曾任杭州市规划局总工程师室主任等。特此推送孙老生前的一次谈话,以表达对孙老的深切怀念!孙老您一路走好!
(拍摄于2017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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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栋家(1929.8.29—2023.2.10),四川自贡人。
1950年考入同济大学土木系道路专业,1952年院系调整后转入建筑系都市建筑与经营专业。
(拍摄于2017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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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出身与教育背景
孙栋家:我是四川自贡人,出生于1929年8月29日(图1)。我父亲叫孙瑜,是电影导演。他比较有名的电影是《大路》、《武训传》,其中的插曲《大路歌》是与聂耳合作的,他和聂耳很熟。我父亲是清华毕业的,他英文特别好,中文说话口吃。他解放后被“老人家”打倒了,到1968年才恢复名誉。他的电影《武训传》(图2),主演是赵丹,1950年拍好,1951年就受到了批判,因为其中武训讨饭的情节,“老人家”(指毛泽东)批判说这个电影是污蔑农民革命斗争,否定武装斗争。
图1 孙栋家先生访谈提纲手稿(部分)
图2 电影《武训传》拍摄现场(1950年)
注:孙瑜(左3,孙栋家的父亲)、孙栋光(小演员,孙瑜之子,孙栋家的三弟,前排右2)、赵丹(后排左1)。
王有智:孙栋家父亲与周恩来总理是同学,南开中学的(图3)。后来进了清华学堂,庚子赔款去美国留学。当时是集体坐船到美国去,有一张很大的照片,在美国一个威尔森将军号的邮轮上面的甲板上拍的。那上面有很多后来的名人,比如杨廷宝、陈植、梁思成,还有国民党的一个将军孙立人,他也是清华毕业的,这些人都在照片里。
图3 周恩来与孙瑜交谈(1952年春)
注:周恩来(左1)、孙瑜(右1)。
孙栋家:当时清华学堂集体留美,是1923年。那张照片很清楚,照的非常好。可惜找不到了。我父亲的英文很好,他能翻译诗歌,出版过一本《李白诗新译》,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的。翻译诗歌是很不容易的。他还出过一本自传,叫《影海泛舟》,国内这版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的。
李 浩:您小时候是在四川度过的吗?
孙栋家:我1929年8月在青岛出生,大约1930年或1931年时搬到上海。小学在上海工部局办的一个小学就读。1937年抗战爆发,逃难逃到重庆。因为我父亲的电影跟抗日有关系,所以怕日本人来抓他,我父亲就化名带我们全家从上海坐船,先到香港,从香港经过的时候有很多电影界的同仁、明星帮忙,再从香港坐火车坐到武汉,再坐船回重庆,路上一共花了一个多月。重庆是我父亲的老家,我们就在重庆度过了抗战八年。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1946年我们全家就跟着我父亲原来的工作单位——中国电影制片厂,复员到南京。我记得初中是在南京白下路的市立三中(现南京市第三中学)就读。在南京住了几年,后来又搬到上海了。那时候在上海读书不方便,我就在昆山的一个中学就读,毕业了以后就到上海考大学,考大学的时候,上海刚刚解放。
傅舒兰:考上了同济大学?
孙栋家:对的。1950年进校,1953年毕业。我在同济大学本来应该读四年,后来院系调整提前一年毕业。原来我读的土木系的道路专业,道路专业跟城市建设比较相似,1952年院系调整,我转入建筑系的都市建筑与经营专业。
李 浩:您父亲是电影导演,您怎么会选择学习土木交通这个专业?
孙栋家:这个情况也是偶然了,我们家里面有兄弟姐妹四个,我是老大,有一个小妹,二弟和三弟(图4)。我二弟叫孙栋文,学的是铁路专业,小妹叫孙栋菡,三弟叫孙栋光,他们俩都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所以我父亲有两个孩子继承他的电影专业。我因为说话有点结巴,做不了演员,而且我个人对土木交通也有点兴趣,因为我特别喜欢看汽车,我父亲开汽车开得很好。我父亲三十年代就开汽车了,到美国能从纽约开车到西边旧金山。这对我有些影响。
图4 孙栋家全家福(1956年4月15日于上海)
注:后排:孙栋菡(左1,小妹)、孙栋家(左2)、孙栋文(左3,二弟)、孙栋光(右1,三弟)。
前排:母亲张绮先(左1)、父亲孙瑜(右1)。
李 浩:您在同济大学的三年学习,印象深刻的事情有哪些?
孙栋家:那时候开始学城市规划还不太了解这个专业,但是因为我对道路比较有兴趣,喜欢看汽车么,所以学了三年毕业了之后,觉得还是可以的。那时候金经昌老师给我们讲过课,助教有董鉴泓、李德华、冯纪忠、邓述平等(图5)。当时毕业以后统一分配到北京建工部。
图5 同济大学75周年校庆部分师生合影 (1982年)
左起:金经昌(右5)、董鉴泓(右3)。
工作之初参与太原和北戴河规划的经历
孙栋家:1953年毕业后,我们班有好多同学分配到建工部,建工部城建局,在北京三老胡同,分管我们的副部长是万里,分管城建。当时去北京的同学有张友良、钱林发等。
我被分配到建工部,当时长春正在建设一汽(第一汽车制造厂),部里派我到长春去配合一汽建设搞规划。1953年我到长春住了一个冬天,第二年春天就回来了,1954年就到太原做规划。万列风、贺雨都是我们规划室的室主任。
李 浩:贺雨先生现在住在医院,在重症监护室。
孙栋家:贺雨93岁了。
李 浩:贺雨先生和万列风先生是同一年生的,他们两位差半岁。太原是八大重点城市之一,请您重点讲讲太原规划的情况。
孙栋家:我记得我做的主要是太原的初步规划、总体规划工作。我们院过去的同志,记得的有何瑞华、袁士兴主任。何瑞华根据巴拉金的手稿画过太原规划的草图。
太原北面有一个太原钢铁厂,规划主要是要配合钢铁厂。太原是东边一个老城,西边一个新城,当中有一个汾河,有晋祠、文教区、迎泽大街。当时太原的中轴线规划是有争议的,按理来说太原应该是东西轴向,但铁路改线影响比较大,就变成后来这个样子(图6)。
图6 太原市一九五四年规划图 (1945年)
李 浩:当时的工业布局比较散。
孙栋家:对,因为太原在山西算比较重要的城市,当时的山西军阀阎锡山想自立门户,他在那里乱七八糟搞了一些东西,是和军工有关系的。这里原来是文教区,这里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厂在里面。那时候非要画对称放射,苏联专家都讲对称放射、轴线。苏联规划都很特别,怎么说呢,和英美城市规划风格完全不一样。
李 浩:做太原规划时候,您感觉和在同济大学时候金经昌老师教的知识有很大的差异吗?
孙栋家:金经昌老师他是留学德国的,德国人有个特点,特别讲究正规化,特别正规。金老师主要还是要比苏联模式稍灵活一点。但是德国的东西也还是比较正规,因为德国人也讲究规矩。德国派和英美派完全不一样,英美派就是自由了。
1956年秋天我就到北戴河做规划了,北戴河休养区规划比较系统,有初步规划、总体规划。北戴河是中共中央暑期办公之地,该总体规划记得是1958年经国务院正式批准。
李 浩:可否请您讲讲北戴河休养区规划的情况?
孙栋家:北戴河规划那时候中央很重视,具体分工的话,我是搞规划的,张孝纪是搞绿化的,还有别人搞工程的,有些人物不大记得清了。
北戴河规划最大的困难点是分区,北戴河当时是中共中央暑期办公之地,是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直接抓的。北戴河西边是莲蓬山,莲蓬山是中共中央办公地,中间东部是国务院系统的,中央部委办的,一个是国务院系统的,一个是党中央系统的。东边靠到金山嘴、鸽子窝,鸽子窝可以看海,很漂亮。那边有一个苏联专家的招待所,包括苏联专家的一些休养所,中间是国务院部委办,西边是党中央的(图7)。
图7 北戴河休养区总体规划总平面图 (1957年)
北戴河每块地都划分的比较大,有一块地是毛主席游泳的区域。解放前那个地方已经建了很多别墅式的小洋房了,我们把那些小洋房都改造了一下,里面又建了一些。那时候有一个怪楼,是一个美国人设计的,那个楼里面,有泉水,然后有树,树在房间里长的。那个设计很独特,当时很多到北戴河的都是去那看,但是这个楼可能在“文革”期间毁掉了。
傅舒兰:北戴河项目做完后,您二位回去看过吗?
王有智:没有,你们可以去看看,如果留着还是挺好的,他说的那个怪楼就在海边上。
李 浩:当时北戴河和秦皇岛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孙栋家:当时是先做了北戴河规划,北戴河做了以后,再做山海关,山海关是古迹,天下第一关,然后再做秦皇岛。秦皇岛是海港城市(图8)。
图8 孙栋家在秦皇岛市委交际处前的留影(1956年前后)
王有智:后来山海关也搁起来了,主要做秦皇岛。我接着做的秦皇岛。我们在“青岛会议”上汇报过秦皇岛规划。北戴河属于秦皇岛的一个区,但是他有很多方面直接属中央管。
孙栋家:北戴河地位实际上比秦皇岛高一点。
李 浩:当时北戴河规划,在规模问题上争论大不大?
孙栋家:规模不大。那时候因为休养区的人口和城市人口计算方法不一样,北戴河是暑期办公之地,夏天的时候满了,冬天的时候就是管理人员和当地的居民,还有一些渔民。人口的计算方法跟工业城市的基本人口,服务人口的计算方法是不一样的。
北戴河的规模当时基本控制住了。当地的居民、渔民在老街,离火车站比较近一些,跟海边休疗养区域的距离远一点,所以互相的影响不是特别大。最多渔民去海边打渔,打完就把鱼拉走了。
北戴河夏天的时候,中共中央的人和国务院各部委办的人都来这里住,西边莲蓬山是中共中央,中间是国务院,东边是苏联专家。比如郭沫若,在那边专门安排了一栋房子,那时候都是保密的。当时海边的保卫工作这方面比较注意,周围有很多都是一般都是穿着便衣的,走过来走过去,实际都不是当地的居民。
那时候这个地方没有什么旅游的概念,也没有旅游发展这方面的内容,游客很少。普通老百姓都去不了,除非是劳模或者享受政治待遇。
李 浩:北戴河规划应该是做到详细规划深度了吧?
孙栋家:到详细规划的深度了,局部有些小的布置。因为北戴河是抗战前旧社会就有了,实际上已经建成了很大一部份,都是小洋房,和福建厦门的鼓浪屿一样,不能大搞。除了在东边给苏联专家建设了一片新房子,靠到金山嘴那边,西边都没有建设新房子。
李 浩:“一五”时期苏联专家指导的好多详细规划都是街坊式,北戴河规划也是这样吗?
孙栋家:北戴河没有街坊式,是比较自由的。
北戴河那时候实际上就是在东边给苏联专家搞了一片招待所是新的,西边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以前就有的。那时候的规划内容主要是道路网调整,有些地方不需要的路不要了,有些路该拓宽的拓宽,并且划分区域,发展方向等。北戴河规划比较敏感,保密要求比较高。那时候没有老百姓的休养区,除了中共中央、国务院,连苏联专家去了都没有住的地方。
李 浩:您在这么重要的一个、政治要求比较高的一个规划项目里面担任组长,当时是出于什么原因派您去?
孙栋家:原来在太原的规划工作里,领导对我比较相信。那时候我跟万里比较熟,万里也搞过太原规划。
李 浩:您当时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哪方面比较擅长?
孙栋家:我是道路交通比较熟悉一点,经济方面不是很熟悉。
李 浩:1957年有一个“反四过”,北戴河规划受到影响了吗?
孙栋家:“规模过大,标准过高,占地过多,求新过急”。北戴河规划没有受到“反四过”影响,因为当时北戴河规划在院里来说是独立的,都不跟院里汇报。别的组回来以后在院里要汇报,大家听,有时候大家参加议论,北戴河没有的。北戴河是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直管,除了参加的人,别人都不了解,那时候保密比较厉害。记得当时我们回到北京以后,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副局长还把我带到了人民大会堂主席台上。我在人民大会堂的讲台上了站了一会儿,看了会十分雄伟的景致,心情十分激动。
对新中国成立初期城市规划工作以及苏联模式等的认识
李 浩:是否可以请您进一步谈谈对新中国成立初期城市规划的认识?
孙栋家:那个时候刚刚毕业分配了,到了单位工作,就怕领导干涉,比如市长、局长。因为规划比较得罪人,特别对开发公司,开发公司老说你规划就是大手大脚,我们开发公司就是要多造房子,规划道路无论多宽他都觉得太宽。那个时候房屋有间距,因为要保证在冬至的时候,住宅底层要有一小时的阳光,这是规范规定的,叫“满窗日照一小时”,然后有些领导说这个房屋间距里可以开飞机,所以说规划得罪人,“规划、规划,不如领导的一句话”。当然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是个别现象。
李 浩:对于“八大重点城市”呢?
孙栋家:八大城市,是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正式开始经济建设时候提出来的八个城市。大概国家也有思考,这八个城市要重点发展一些工业。当时提出来我觉得很正确。当时因为国家经济有限,不可能遍地开花,所以要把一些重点项目,一些重要的工业选择在这八个城市里面,就是把国家的工业经济先打个基础。
王有智:我补充一点,新中国成立初期还有一个特点是,规划力量很薄弱。为什么?当时除了同济,其他的学校包括清华、天大,没有把城市规划搁在课程里,没有把它搁到很重要的点上。课程的大部分都搁在建筑设计上了。城市规划课程一开始时候一个星期也就只有一次课,大部分时间都没有。比如说我们学校的老师沈玉麟,他是老“之大”(之江大学)毕业之后出国到美国留学的,这个老师业务很强,脑子很活,他在黑板上画的图,都非常熟练非常好。但是在学校里,他的规划能力好像施展不开了。可能那时候我们国家对这个也不是特别重视。所以当时非常缺乏规划的人才。
李 浩:您对当时的苏联专家有什么印象?
孙栋家:当时的苏联专家有穆欣、巴拉金、库维尔金等。库维尔金是搞建筑的,什基别里曼是搞经济的,扎巴罗夫斯基是搞电的。我们接触多的是库维尔金和什基别里曼,因为两个人一个负责建筑,一个负责经济。(图9)
图9 孙栋家、王有智与什基别里曼夫妇合影
注:赵允若(左1)、孙栋家(左2)、什基别里曼(中)、王有智(右2)、什基别里曼夫人(右1)。
李 浩:穆欣专家您见过吗?
孙栋家:穆欣在初期的工作比较多,我见过。库维尔金和什基别里曼是最后走的,他们走了以后还跟我们通信。后来库维尔金还给我们寄了一张夫妻两个人的照片(图10),所以我们关系蛮好。
图10 库维尔金夫妇在长城合影(1956年前后)
李 浩:他们工作有什么特点?
孙栋家:我记得这两个专家跟我们还是比较谈得来。帮我们搞规划。我们规划要修改,让他们修改,他们都还是能够交流。有时候我们和他们有不同的意见,也可以跟他们交流。大家比较能够一致,因为到底一些看法,有些不一样,有时候他这么说这么做,我说这么可不可以?是可以讨论的,我记得还是比较好的。
我们画的图他们会提修改意见,比如规划做好了,就向他们汇报,他们提出来这个应该是这样的,那个应该是这样。工作形式就是这样,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工作。
李 浩:他们两个人性格不一样?听说库维尔金比较开朗,是这样吗?
孙栋家:对,库维尔金比较开朗,是做建筑的,很喜欢说笑。什基别里曼比较严肃,总体来说这两个专家比较随和的,并不是趾高气扬那种。听他们说,开始的时候穆欣专家比较趾高气扬,有个老同志叫陶宗震,和穆欣专家比较对胃口,就跟着穆欣专家了。初期的时候苏联专家说什么话我们都要听的,每年都要检查贯彻苏联专家的思想怎么样,是不是贯彻到位,那时候对苏联专家很尊重。
北戴河做规划的时候有苏联专家帮忙,后来苏联专家1960年前撤走了。1958和1959年时候,有一次我在建工部向万部长(万里)汇报北戴河规划。我跟他汇报的时候,就是说苏联专家是怎么、怎么说的。万部长是山东人,他用山东方言说:“孙栋家,你是听我的,还是听苏联人的?”那时候我就感觉到跟苏联有点矛盾了,那时候好像赫鲁晓夫的报告已经出来了,中苏关系已经差了。本来苏联专家的话必须百分之百贯彻,每年都要检查贯彻苏联专家的思想怎么样,后来一直工作到“你听苏联的还是听我的”这个时间点,就分开了。
李 浩:对于城市规划的“苏联模式”,您怎么评价?
孙栋家:那个时候按苏联经验,什么都要讲究对称,画图都是对称、放射,中心区非常明显,因为中心区的道路网是对称放射的。典型的方案就是西安,周部长(周干峙)在西安搞了很典型、对称放射的一个图。这些东西是苏联的玩意,都是苏联讲究的,当时我们叫做“图难画”——对称放射图难画(笑)。
(本文节选自《城•事•人——城市规划前辈访谈录(第八辑)》,李浩、傅舒兰访问/整理,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21年出版。标题为编者所加。微信版已略去文中所有注释、图片来源、参考文献等信息,正式版本以原文为准。版权所有,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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