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罗伊德和他的历史写作

英式写作传统

程衍樑

刚刚马林凌老师提到了英式写作传统，因为马凌老师您是学历史，现在去做新闻。我觉得像阿克罗伊德，很典型的文学专业出身，但是在舰队街上做新闻人、做主编，他在《旁观者》杂志干了 9 年的时间，干到主编，然后他从文学创作到传记写作，一步步跨越到历史写作，这真的是一个英格兰的传统，大量的英式的知识分子们，不管他是不是一个史学家，只要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他都会对此跃跃欲试。

我们知道丘吉尔的《英语民族史》，包括他考察他的祖先马尔波罗公爵写的 4 卷本《马尔波罗的战绩》，包括他一次大战和二次大战的回忆录，其间有大量的历史写作的成分在里面，从丘吉尔的传记和他青年时代的文章可以看出，他其实本人就是一个深受《麦考莱英国史》影响的人。

马凌

没错，影响太大。

程衍樑

所以像阿克罗伊德的写法尤其强调故事，甚至在某些今天的非英伦历史学者眼里会觉得这种写作方式好像跟学术研究的历史学是不太一样的，但这恰恰是一种英式历史写作的传统。我觉得很有意思。

马凌

对，说起来也是蛮有趣的，因为过去的史学其实包括麦考莱的这一套，到了 20 世纪的时候，把他们划归做辉格党式的历史阐释，是 1931 年英国剑桥学派的史学家巴特菲尔德首创的，他认为辉格党的历史学家是从辉格党的利益出发，他们用历史作为工具来论证的辉格党的政见，换句话说，按照当代的需要来对历史进行阐释。

巴特菲尔德作为剑桥学派的开创者，他提到一个概念叫“历史语境主义”。他提到要看历史的多重动因，我觉得多重动因也可以解释我们现在读的这一套六卷本的英国史。换句话说，我们可能不仅要关注所谓的历史的必然性，还要关注历史的偶然性。另外，我们可能要反对简单化的、单一的解释，毕竟我是拿了史学博士，当时我所受到的全套的教育，其实都是历史语境主义。他是要求历史学家最重要的记忆，一方面是精简历史的过程，但同时还能保存历史过程的复杂性和内容结构的有机联系，所以这要求真的是蛮高的。你要把历史提取出来，还要框架式地提取。你既要关注它肉的复杂性，还要关注到它骨骼骨架的结构性。所以换句话说，我们中国话说美人是要骨肉匀亭，既要有骨还要有肉；需要有树，还要建森林。

这方面，我觉得这套著作的骨架是按照历史的顺序来往下来进展的，但它又不完全等同于过去的通史作品。过去通史按照历史 10 年、 5 年这样写下来，没有特别大的意思。这套书适当地先有骨架，再把他的想法再补充进去，换到今天来讲，他有辉格派史学所没有的东西，他写了大量的文化史、思想史、心态史，甚至包括部分的身体史，也关注到了种族、阶级、性别，立场是摆得蛮对的；他写英国史根本没有回避英国的殖民史、劳工史。

相对来说，尼尔·弗格森（1964 年出生）的《帝国》、《文明》、《货币崛起》在我们中国卖了一大堆。弗格森是牛津毕业的，我觉得他是一个帝国辩护者，特别他《帝国》的第一章就是开宗明义，说英国为何强大，当然他也提到了海盗、英国蔗糖热，英国的商品贸易战争中的人，帝国税收等等。但相比之下，弗格森不如阿克罗伊德亲民，你就会感到阿克罗伊德的立场这是摆得恰恰好的，都关注到了。

程衍樑

我觉得可能是出身不一样，阿克罗伊德个平民家庭出身，而且他应该是在一个单亲家庭里面长大。他上大学之后还要努力地去改变自己的东伦敦的口音，历史写作的方式其实非常取决于作者本人的视角表达，这也算是一个英式的传统。

刚刚您提到年鉴学派，这很典型，像马克·布洛克、布劳岱尔这批人，他们认为历史的研究受到了太多的历史哲学以及框架性的对历史人物做判断的影响，他们希望去掉这些影响，所以才转入到大量的、非常枯燥的材料整理。你看到的书甚至提取不了任何主线。但是早期的英国历史学者的作品，包括今天我们说到阿克洛伊德这本，它还是有点这种偏古典式的写作的味道在里面。

马凌

顺便穿插一个小故事。我当年要考美国史博士的时候，我可能大约只有 3 个月的准备时间，特别的仓促，当时就看了大量的那种规范的史书，我就记不住，死也记不住。后来我有一个师兄，他说给你出一个不太好的招，你看完之后你把他忘了，其实就是布尔斯廷的《美国人》三部曲，也是写故事的写法，非常精彩。我一边看一边笑，就把故事给记住了、材料都记住了，也很顺利地考上了。可能作为我们人的理解机制来说，如果不是纯搞学术的，还是需要一些故事性、戏剧性的东西才能够记得住。当然，如果搞史学研究，正如师兄当时就劝告我的，确实也不能过于信赖故事的叙述，还要去进行辨别和批评。

作为公共空间的咖啡馆

程衍樑

哈贝马斯在 20 世纪提出公共领域，尤其特别说咖啡馆是公共领域的一个象征。在英国历史上，咖啡馆应该是17世纪后半叶土耳其人带过去的，英国国内在18世纪有很多报刊是被违禁的、手抄本也是在咖啡馆里面流传。您觉得哈贝马斯这套所谓公共空间的范式能否去形容那个年代英国的公共舆论传播的场域？

马凌

原来不研究，我还真的不敢相信公共空间直接等同于咖啡馆了，我非常怀疑这一点。但后来看了很多史料之后，特别看了很多当时的图像，我就豁然开朗了。

一开始的咖啡馆，它不是我们今日所理解的那种咖啡馆，它不是布尔乔亚式的，而是平民式的：它是一个大房间，这个房间只有几张长桌子，做得特别长，大约能坐十几二十个人，墙上挂点画，有报架、新出的报纸杂志都放在这里可以免费看。它便宜到什么程度？一杯咖啡一便士，就是最小货币单位。你只要花了这杯咖啡的钱，你就可以坐下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特别的一点是，它有咖啡馆规则，它提前让你知道进入咖啡馆意味着你不再讲究你的等级。比如你是一个戴着头套的贵族，你旁边可能就是一个贩夫走卒。平日英国等级分明怎么可能一个贵族跟一个平常人坐在一起？但在咖啡馆你有机会同时坐在一个桌边了，所以咖啡馆它还真的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空间，它跟其它地方都不一样。而且同桌可能就一边喝咖啡一边讨论公共话题，当然现场也可能发生打架斗殴，我看了很多跟咖啡馆相关的图像，很多画家喜欢表现冲突场景，明显看到两排绅士拿着棍子在互相打，非常生动。以上种种都证明它确实起到公共空间的作用，是一个信息的集散地，也是一个舆论的生成地。

程衍樑

您刚提到在画作艺术品当中描绘那样的一个场景，往往呈现的是一种论战的场面。

马凌

还有互相泼咖啡，直接把咖啡泼出来。

程衍樑

这层跟我们想象中的那种 20 世纪或者 19 世纪末，人们坐在维尔纳的咖啡馆里面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马凌

对，完全不一样。它不是小桌子，它是大桌的，包括还有好多身体工作者可能会进去招揽生意，总之，它有点像我们过去的天桥剧场，但又不完全一样，毕竟它是有报刊、有议论、讨论问题的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