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lafuenty‍‍

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日本女孩鸭居羊子，29岁辞去记者工作开始卖内衣。《内衣觉醒记》讲述了她从记者转为内衣品牌创始人，横跨二十余年的故事。

前半本书中，个人史与创业史相互缠绕，在设计内衣样式、寻找办公场地、和布料商、经销商打交道的过程中，穿插着鸭居羊子关于父母、朋友和故乡的个人生活记忆。而到了后半部分，读者常常遭遇与内衣无关的漫长叙事，比如跑去地中海旅游，或者在全是男船员的游轮上做饭。这样一位坚定前卫的女性也会对自己热爱的事业产生怀疑，发生漫无目的的兜转，某种意义上也跟她制作的内衣一样，我们一生中所做的努力不一定有什么明确的功用，只是为了舒适地安放自己。

在第一场内衣个人展的邀请函上，鸭居羊子写了一段类似评论报道的宣言。听起来缺乏诱惑力，但很便于读者提取她的态度。“社会偏见一贯认为，内衣只能是白色的，切不可惹人注目，而性感迷人的内衣有悖于道德……然而TUNIC COCO在对抗世俗教条的同时，以‘兼具情感与功能的设计’‘合理剪裁’为主题，在内衣制作领域进行了崭新的尝试。”

想理解那个时代的生活氛围，可以去回顾日本晨间剧《当家姐姐》。高佃充希饰演的《生活手帖》杂志创始人小桥常子一家人就生活在大致相同的年代，家里因为失去了顶梁柱，生活困难到无米下锅的地步。贫乏的物质生活中，多余的欲望是浪费和背叛。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能燃起非实用主义的热情，确实值得尊敬。

《当家姐姐》剧照

鸭居羊子自己制作的第一件内衣是一条衬裤。截掉棉毛裤的下半截，在膝盖处缝上宝石装饰。和当时窸窸窣窣，宽大累赘的衬裤迥然不同。这条紧身衬裤让她走起路来仿佛裙下生风，她甚至偶尔在采访时露出衬裤上闪烁的装饰物，让对方惊讶之下不由得有问必答。

这一段看起来有些卖弄风情的嫌疑，但放在鸭居羊子的时代还是有破格的意义。带有蕾丝、花边、缀着宝石的衬裤，其实在19世纪末就被英国女裁缝露西尔（Lucy, Lady Duff-Gordon）发扬光大。露西尔的招牌功夫是把内衣做得像雪纺连衣裙一样漂亮，但出发点仍然是身着无聊内衣的女性毫无吸引力，“我真为她们的丈夫感到难过。”反观鸭居羊子，她的衬裤不是春闺里的玩物，而是取悦自己的玩具。

《内衣之心》剧照

内衣的变革常常和女性自我意识觉醒联系在一起。提到关于内衣的场景，许多人脑子里会浮现费雯丽在《乱世佳人》里叫女仆拼命勒紧束身衣的样子。用鲸鱼骨乃至铁架将人体束缚到扭曲的束腰，到现在已经成了男性凝视迫害的代名词。这或许是因为，比起穿着者的舒适，内衣包裹的神秘部位才是主角。2013年，一条维多利亚女王的内裤出现在拍卖会上，大众关注的焦点居然在于女王的腰围。尽管当时的内裤都是束带款式，讨论腰围没有意义。

内衣曾经是女性的负担和枷锁，后来逐渐成为女性自我意识的表达。以美国的内衣发展为例，早在1913年，美国人玛丽·菲尔普斯·雅各布就申请了最初的胸罩专利，由两块三角形布料和缎带构成。但在20世纪20年代以前，抹去性别特征的平胸审美风靡一时，许多女性直接用布带裹胸。30年代到50年代，开始强调“承托”，流行突出性别特征的子弹胸衣，到了60年代，女性开始排斥传统紧身衣，穿上轻若无物的薄胸罩。70年代，随着女权运动的兴起，女孩们又开始“烧掉胸罩”。而罩杯，海绵胸垫，义乳等概念也在同一条时间河流里浮现。

今天的女孩已经可以自由选购各式各样的内衣。追求舒适，就选无钢圈的纯棉内衣，需要稳固就选承托性好的运动胸罩。需要凸显身材，既可以选小胸显大的聚拢内衣，也可以选大胸显小的全罩杯，当然也可以不穿内衣。这是过去百余年来女性不断大胆表达留下的历史成果。

把时间线放大到整个内衣发展史的尺度，鸭居羊子所做的并非创新，而是唤醒。纷繁复杂的内衣款式早就存在，只是不被选择。她最初开发的一批内衣，全部取自当时已有的款式，不拘年代和功能。Charm-bination，灵感来自外国电影里的连体衣，前面加上风情万种的charm是为了凸显女性身体之美。一种名叫patti-cout的打底裙裤，是衬裤patti和衬裙patticoat的缝合，样式类似我们今天也会穿的灯笼小短裤。对内衣形态的不同偏好，都是女性在摆脱束缚、自我迷恋和回归本我之间的摇摆追逐。

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日本女性通常只穿白色内衣。就在简单的白色里面，也蕴含着女性内心的幽深复杂。它既彰显保守与纯洁，又可以变幻为“纯情的诱惑”。鸭居羊子创业初期碰到过一位有趣的客户，明明是身着高开叉紧身裙的时髦年轻女孩，却还是从琳琅满目的内衣里挑了一件“纯情”的白色内裤。

比起承认选择内衣是为了讨好异性，承认纯粹是为了讨好自己更难。鸭居羊子前往女老板们经营的服装店兜售时，总是为其他女性的冥顽不化气恼。女老板们挑三拣四，“黄色不讨喜，紫色代表失恋，绿色像囚服”，但她们明明就穿着这些颜色的外衣。“她们拒绝颜色内衣的唯一理由，只是‘过去从未有过’罢了。与其说是女士内衣发展的‘业障’，不如说是女性自身的‘孽根与陋习’。”

鸭居羊子开始做内衣的契机和性别没有太大关系。“我转行卖内衣的契机，并非萌芽于女性同伴之间热衷打扮和外貌攀比的‘脂粉之交’。恰恰相反，这念头孵化于和男性同侪的日常交往，造型则诞生于由表及里的抗争精神。”由于供职的晚报社被收购，她转去某大型报社，却发现在庞大的官僚机构中富有反抗精神的记者们力量分散，这种困境无关男女，人人都缺乏“痛时喊痛，要时喊要”的勇气和自觉。

因为当过记者，鸭居羊子的叙述中常常流露出理性的政论色彩，“做内衣如同做记者。要向市场输送具有权威性、独立见解与领导力的商品。”在某种意义上，鸭居羊子的内衣觉醒超越了性别范畴。如果带着“女性意识觉醒”的期待去看这本书，或许对她和男性的深厚友情感到意外。

鸭居羊子的人生范本是当了一辈子记者的父亲，初入社会就在男记者堆里摸爬滚打，跟着他们上居酒屋，从他们身上学习职业技能和人生态度，第一笔大订单则来自打擦边球的艳舞酒吧老板。内衣公司走上正轨之后，她的工作室里甚至出现过一个诡异又温馨的场景——十位男士围着一件罩袍，讨论上面要不要放饰带，放在哪里合适，让鸭居羊子对他们“毫不含糊的客观态度”充满敬意。她引用一个男作家讨论男性如何写女性的话语，“男人不懂女人，因此会以不懂为出发点。不懂，所以思考。思考后，再去动笔。”

这种不分男女，对身体舒适度极致追求的精神感染到了整个工作室。在设计男女通用的贴身汗衫的过程中，但凡有个男的走进工作室，都会被女裁缝们包围起来细细打量，上半身穿着西装，下半身只剩下内裤，满脸通红地被当做人体模型研究。在对无数男性的下半身进行钻研过后，她们认为内裤正面的开口并无必要，但贴心地在斜右侧留下一道类似口袋的开口，这条内裤后来被称为“盲肠裤”。

在内衣史研究者眼中，无论男女，对内衣的忽视和避讳是共通的。露西·阿德灵顿在《历史的针脚：我们的衣着故事》里面写到，关于内裤存在的历史证据少得可怜，从史前时期到之后的许多个世纪，缠腰布几乎是唯一的男式内裤款式。直到19世纪，我们都无法确认女性内裤是否存在，18世纪左右的乔治时代女性穿内裤还是件伤风败俗的事情，因为它的样子太像男装。“一方面，内裤不断普及；另一方面，一些人对内裤的忌讳和批评却从未停止。”

幸运的是，今天内衣的选择多到了让人头疼的程度。和与外部世界的对抗相比，内衣的改变更像是一场内在的推拉。换一种胸罩、底裤或者吊袜带的样式，往往更多和对待自己的态度相关。像鸭居羊子在书里说的，剥离了社会性功能以后，内衣“让我回归我，让你回归你”，让人们从服装的社会性中暂时逃离，比任何身外之物都直观地反映出自我意识的存在。

在大胆地讨好自己，从头到脚认真打理生活这件事上，所有人都需要持续的指导和提示。大桥镇子的《生活手帖》从1946年起发行至今，鸭居羊子的内衣品牌也一直存活到今天。看完这本书，我特地去看了一眼TUNIC COCO的品牌网站。一大堆鲜艳的碎花底裤现在看来有些过时，但那条经典的波点花纹patti-cout穿在冷冰冰的白色人台上，也勾勒出一个蓬松的漂亮臀型，让人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