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暗自担心出版界的状况，我认为不能以畅销与否来判断书籍质量的好坏。随着报纸广告的盛行，那些在报纸上做宣传的书籍往往会受到好评，由此成为判断书籍质量的重要指标。在我看来，写书、做书不应该只顾着看报纸上的评价。西园寺八郎获悉我的想法后，将其转告给他的知交——鹿儿岛出身的实业家赤星铁马。时间大概是在明治四十二年或四十三年（1909年或1910年），我当时兼任宫内省书记官，与西园寺的交情由此开始。赤星是后来向启明会提供资金的人士，他本人一直致力于为日本的文化事业贡献力量。为了资助我的出版事业，西园寺不仅游说赤星慷慨资助，他本人也默默地贡献了3000日元，这大概相当于总资助额的三分之一。总之，这笔钱在当时可谓巨款，我便把它放在了雄心勃勃的丛书（“甲寅丛书”）出版事业上。

西园寺公望无子，经伊藤博文介绍，收长州藩末代藩主毛利元德之子为婿养子，即西园寺八郎

金田一京助君的《北虾夷古谣遗篇》是第一部利用这笔经费出版的著作，共印刷了500册。该书没能出版续本，非常可惜，如今已经成为珍本。丛书中的每一部单本都印刷500册，大概花费500日元。每本书售价在1日元或1日元20钱左右，包含寄赠的部分，大概要亏损三分之一。出版经费虽然由西园寺和赤星两人筹措，但我仍然担心因经费不足而难以为继的问题。

我为该套丛书的问世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当时我已经住进贵族院的宿舍，考虑到政府宿舍的限制，便将父母在市谷加贺的住处作为发行处。

该丛书的第二本是白井光太郎的《植物妖异考》上卷。第三本是我本人有关河童的著作，即《山岛民谭集》。这本书过了很久虽然再版，但当初也只是印刷了500本。我当初计划陆续出版有关河童的作品，但是自这本书问世后便再没有出版过以河童为主题的著作。

《山岛民谭集》后来被收入柳田国男全集第二卷

第四本是香取秀真君的《日本铸工史稿》。香取君的研究堪称鸿篇巨制，他本人非常希望出版成书，所以我们便将关东的部分优先出版。该书的特色是根据当前的现物来追溯铸工的历史，即从新生事物往前追溯古来的历史，这在当时是花费相当大的精力调研出来的结果。当然作者在著作出版后也仍不断有新的进展，但书中刊载的内容其实已经非常有价值了。

第五本是比金田一君年龄稍长一些的文学士——齐藤励君的《王朝时代的阴阳道》。作者齐藤励是明治时期英语学者齐藤祥三郎的长子，他的弟弟是后来担任驻美大使时客死他乡的齐藤博。齐藤君对学术的热忱无出其右者，研究的领域也特别有价值，可惜的是因为过于辛劳而早早去世。

第六本是前述《植物妖异考》的下卷。该书最后的预告页也堪称壮观，众多知名人物的名字都写在了上面。当时地方上陆续有预购申请，甚至还有读者每期都会预购，著作的销售行情还算不错。我在这套丛书上花费了很多工夫，陆续也有同仁加入编辑事业中来，所以与其说是“甲寅丛书”，不如说它是集体编辑更能反映真实的情况。

在众多订购者中还有当时还是学生的芥川龙之介。后来芥川声名远扬的时候，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原来他就是“甲寅丛书”的忠实读者之一啊！另外，据他本人所言，他的小说《河童》是在读了我有关河童的著作后有感而写。

我第一次见到芥川是他已经成名之后的事情了。有一次去长崎的图书馆查阅旧资料，馆长告诉我当天还有从东京过来查资料的人士。我比较好奇是谁大老远地跑过来，到了书库后看到身高差异明显的两个人走过来。馆长介绍道，“就是他们二位”，我们彼此鞠躬致意，然后我问道：“你是甲寅丛书的读者吧！”芥川回应：“正是在下。”

与芥川同行的是菊池宽。他们二人一高一矮，走在一起宛若东京的浅草十二层（凌云阁）以及旁边的瞭望塔。他们住在长崎的好客人士永见德太郎家里。

打那之后，虽然时不时收到芥川的来信，但一直没有机会见他。到了昭和二年，大概是在芥川去世之前，菊池宽在星冈茶寮招待我们，当时芥川也来了，临走时菊池让芥川送我，我们便一路说着话回去了。当时芥川和菊池二人编辑出版了《小学生全集》，我比较好奇他们为何会编辑这类读物，芥川无辜地回答道：“那都是菊池君让我做的，他比较强势，啥都让我做。”那次别过之后不久，芥川便自杀了。

芥川（左二）与菊池（左一）

除了芥川之外，我还有一位“河童”弟子，那就是泉镜花君。我总是开玩笑说泉和芥川是我最得意的河童弟子。牛久沼的小川芋钱君也进行了自主的河童研究，我们虽然有书信交流，但遗憾的是从来没有见过面。

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秋，以新渡户稻造为中心的乡土会成立，固定成员有石黑忠笃、木村修三、正木助次郎、小野武夫、小田内通敏、牧口常三郎等人。关于当时成立的情况，收录在由我所整理的《乡土会记录》中。石黑忠笃君如今已经成为政治家，我们当时是十分友好的伙伴。从大学时起，我们便一起痴迷于阅读各种书籍。

泉镜花

乡土会的前身是名为“乡土研究会”的社团，大概在明治四十一年或四十二年（1908年或1909年），最初是在我家创立。新渡户博士回国后，就在新渡户先生家中聚集，中心成员还是“乡土研究会”的那些人。主题以成员的旅行报告为主，其中最热心的当属早稻田大学的小田内通敏君。将小田内君介绍给我认识的是同为早稻田出身的国木田独步，他们二人是好友。或许是因为这个关系，后来他们也把牧口君介绍过来参与活动了。得益于小田内君的介绍，我们增加了一两位会员，当然最终这些人都去了新渡户先生那边。新渡户宅邸的活动开始后，新加入的会员有三宅骥一。那须皓君大概同期加入，不过他只算是新渡户先生在宗教领域的弟子。先生宅邸的会费每次50钱，考虑到每次招待我们吃喝的费用都要2日元或2日元50钱，所以这点会费只是象征性的。先生的宅邸不仅场地好，有很多藏书，招待得也很不错，大家都乐在其中。

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5月，我约上牧口君进行了一次长途旅行。我们从甲州的谷村出发，穿过道志谷，经过月夜野到达相模。我们考察的山村十分偏僻，发个电报都要3天时间才能到达，我们一边考察，一边摸索农村调查的方法。那是一次愉快的旅行，直到今天我仍能清晰记得道志川的风景。

五千日元上的新渡户稻造

牧口君是创价学会的创始人，最近其继承人户田城圣君刚去世，舆论的关注自然不少。牧口君是越后人，早年搬家到北海道，后来成为北海道师范学校的教师。户田君可能就是他在当时所接收的弟子。

我在很早以前就跟牧口君有深度交流，其著作《价值论》的序文由我撰写，但是我并不太了解创价学会这个组织。该组织喜欢笼络年轻人，所以对师范学校的学生们关爱有加。北海道出身的社会学者田边寿利好像也是其中一位学生。后来不知为何牧口君进了文部省，或许因为文部省委托项目的关系，于是就认识了我。

乡土会是《乡土研究》的母体，堪称当今民俗学会的基础，不过当时“民俗学”这个说法并不普及。最初好像是上田敏君将“falklore”翻译成“俗说学”。大藤时彦君调查了当初的历史资料，证实了这一翻译主张最早出自上田君。

利用西园寺君的资金支持，我还出版了一套“炉边丛书”，大概有30多部著作。其中有我本人所著的《乡土志论》等一到两本。“甲寅丛书”时期给我提供全方位支持的冈村千秋，继续协助我编辑这套丛书。无论是杂志《乡土研究》，还是丛书，冈村都功不可没。现在想来，他虽然性格比较易怒，却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可谓我的左膀右臂。不幸的是，在战争时期他死于脑出血。他最初在读卖新闻社工作，因为不喜欢这份工作，我便拜托博文馆的长谷川天溪，“我有个亲戚，能否给他介绍个工作”，对方欣然允诺，先是到了田山花袋所参与的《文章世界》，后来转到《女学世界》，总之在博文馆换了好几个职位，在此期间中山太郎也加入了博文馆。再后来博文馆发生了各种复杂的事情，冈村对此也心生厌烦，年轻气盛的他随口一说便辞职了事。

柳田国男馆（长野县饭田市）

冈村在协助我出版“炉边丛书”的时候，比较操劳的是，有些书籍的销量不好。在此过程中还制造了一出“悲剧”。一位书商据称在中国经营书店，说是要将这套书运到中国销售，因此希望我们能够给予特别折扣。不知实情的冈村理所当然地同意了对方的请求，结果这些书并没有被带到中国，而是在本乡附近打包出售。总之就是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出售了我们出版的图书。这导致我们发行部门手头的图书因为没有价格优势而滞销。

“甲寅丛书”的作者群多少有些“玄学”的感觉，大多是学者们的花边话题或者说不务正业之作，而“炉边丛书”则是潜心学术的用心之作。从培养研究者的角度来看，“炉边丛书”的功绩更大。这套丛书给那些从未奢望过出版图书的人们极大的鼓励，为了出版图书，他们就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四处调研，奠定了当前日本民俗学的基础。该丛书也很大程度上增加了日本人对琉球以及东北等地区的关注。

我以前在贵族院工作期间编辑杂志《乡土研究》，后来从贵族院辞职时，考虑到保留《乡土研究》也是麻烦事一桩，所以杂志到第四卷便戛然而止了。时间大概是在大正六年（1917年），后来就像我此前介绍的那样，使用各种化名出版杂志，再后来则彻底与杂志绝缘了。

这段时期大概只持续了4年，后来遇到了热心的折口君，我们编辑出版了大型杂志《民俗学》，这本杂志比较长寿。不过这时候的杂志已经超出“我的出版事业”所设定的范畴了。民俗学的同仁们后来陆续编辑出版了多种杂志，对此我本人的立场是不直接干涉，其中半途而废或者背离创刊初衷的杂志也有不少。

1929年5月摄于书斋

昭和十年（1935年），是我花甲过后的“还历寿年”（61岁），一众民俗学友人在明治神宫外苑的日本青年馆举行民俗学讲习会，并借此机会为我祝寿。他们执意举办，我本人也不好推脱，后来我便邀请东京以及来自地方的亲友60余人到我成城的私宅举行园游会。活动中途，几位友人让我暂且回避一下，他们在和室窃窃私语不知商议什么事情，之后他们的代表说：“我们计划新成立一个研究会并发行会刊杂志。”这就是“民间传承会”发起的直接契机，时间是该年8月初。

民间传承会在成立的最初6年发行的会刊杂志有新闻纸大小共16页。来自东京的编委近10人，每次均集体前往排版所校正。排版所还保持着传统习惯，给每一位编委提供茶点，有时候到了饭点还提供餐食。只有16页的杂志，如此兴师动众，以至于占领了排版所的接待室，最后排版所实在没有办法，还专程到我的住处道歉，请求少一些人参与校对。从第七卷开始，杂志采用一般通用的版式和尺寸，后来进展也不是十分顺利。编委会中意见不一，有人热衷这种方式，而另一些人则喜欢另一种方式。总之，这本杂志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专人负责编辑工作。

除此之外，在别人的建议下，我还尝试过其他类型的杂志，大都半途而废。即便如此，还是经常能发现有些人士手里拿着我们的旧杂志津津有味地阅读，并因此埋头于民俗学的研究中，其实这已经实现了我们的初衷。

除了引起一般民众对民俗学的兴趣之外，我的另一目的是能够在国际层面上让学术界正视日本民俗学的价值。无论神道也好，皇室也罢，能够吸引外国人产生对日本研究的兴趣，并且让他们能够到日本实地调研，是我一直努力的方向之一。外国人研究日本并出版相关的著作，其实对日本国内的研究也是一种激励。当我还是公务员的时候，便想着利用这些少许的时间做些有益的工作，如今看来确实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作者: [日]柳田国男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副标题: 柳田国男自传

译者: 王广涛 

出版年: 2022-10

页数: 384

装帧: 精装

丛书: 近代日本名人自传

ISBN: 97872081784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