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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史知识收集编辑：戴建业
题记:
2022年上海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华东师范大学胡晓明教授邀请我给该校学生录一段简短的音频课。由于时间的限制，音频课只能讲ABCD，课程内容显得十分单薄，像我本人一样瘦骨嶙峋。后来要我把音频写成文章时，他并没有给我限定字数。花了两天时间把语音转换成文字，希望文章看起来比音频丰满，当然也希望别走过了头——把文章弄得臃肿不堪。眼下这光景，“瘦”大家勉强还能够忍受,“胖”简直就被人们“视为畏途”。承蒙《文史知识》相邀，文稿分三期连载。
这里谈的是古典诗歌的“合格读者”，并不涉及“高明”或“优秀”读者。大家都知道，及格必然有及格的分数线，合格也得有合格的标准。
标准既有高低，合格也有弹性，你认为已经“合格”了，他可能觉得根本就不“合格”。我所说的“合格读者”只是自说自话，绝不敢冒充什么“一家之言”，更不至于狂妄到要大家“以此为准”。明朝许学夷写了部《诗源辩体》，我很喜欢这部诗学名著。它对相关学者和普通读者都很重要。研究古代诗歌必须辨体，阅读古代诗歌也得辨体。辨体就是弄清楚这首诗歌是什么文体，又有哪些文体特征。如果把词曲包括在广义的诗歌之中，古代诗歌不仅有五言、七言，有古体、近体，还有词、曲；近体诗中又分五绝、七绝，还分五律、七律，词中分小令、中调、慢词，又分正体、变体，等等。诗词曲的体式还有这么多！非中文专业的读者一听可能就有点晕。其实， 各种名称看起来不少，实际上你只要花一点时间，很快就能把它们记牢。不管怎么说，名称再多也不会超过一个中等班级的人数，你如果能轻易记住中等班级里人的名字，也一定会轻松记住那些诗体。要是对照相应体裁的原作，一边欣赏杰作，一边记住诗体，用不了两天就能和这些诗体“混个脸熟”。常言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如果连文体有哪些特点都不知道， 那你只能看看热闹了。不同的文体有不同的文体风格，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不同的文体对文风有不同的要求，譬如大会发言稿不同于情书，追悼词有别于祝寿诗。读诗正如识人一样，不知诗体恰如不辨男女。要是对文体特征一无所知， 你的评价就可能大出洋相，就像称赞妙龄女郎身材魁梧，恭维青年小伙婀娜多姿，赞美反弄成了侮辱。“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这则名言，不仅道出了词的文体特征，也间接告诉了我们了解文体特征的重要性。苏轼与辛弃疾的豪放词，再怎么豪放也豪放不过李白诗。如果词中出现“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一类诗句，那就不是豪放而是叫嚣，这是由词的音乐和体式决定的。杰出女词人李清照强调“词别是一家”，严守诗体与词体的分际。她在《词论》中说，欧阳修和苏轼虽然“学际天人”，但他们的词根本就不能叫“词”，不过是“句读不葺之诗尔”，这话说得实在很重。王安石和曾巩虽然“文章似西汉”，可他们一填词“则人必绝倒”，意思是说，她一看到他们的词就笑得快要晕倒，这话说得更加难听。作为极为罕见的杰出女词人，作为天分与眼界皆高的大家闺秀，她从词体的角度否定了北宋的政坛要人和文坛领袖。她说诗歌只分平仄，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诗坛领袖如欧、苏，文章巨匠如王、曾，他们填词“往往不协音律”。当然，李清照悬得高又要求严，以至于没有几个人能入她的法眼，但这篇《词论》实为辨体的经典，它让我们清醒地认识到辨体的重要性，创作如此，阅读亦然。苏辛豪放词的代表作，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开头“大江东去，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气势比“惊涛拍岸”的大江还要壮观，而结尾“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真的让人灰心丧气。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以“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开头，让人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浩荡壮阔，但结尾“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多少让人觉得“英雄气短”。有人说这两首结尾压不住开头，责怪“结句顿衰”或“结尾气蹶”，这些批评源于不了解词体特征。前人说苏辛词雄壮中含婀娜，豪放处蕴韶秀，这种个人风格中也隐含着词体风格。古画里的秋
知道一点诗体特征，便于我们欣赏古代诗歌。这样，我们不仅能看出诗歌如此美妙，还能说出诗歌何以美妙。除了要熟悉一点文体特征，我们也应粗知一些音韵知识、了解旧体诗歌的格律规则。俗话说，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古代诗与乐真是难解难分，如果对古诗歌兴趣浓厚，掌握一点音韵学的知识，既便于我们品味古典诗歌的音韵美，也便于我们走进古代诗人的内心世界。我们常说“言为心声”，抒情诗歌基本都是诗人的内心独白，而我国古代诗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抒情诗。明末许学夷在《诗源辩体序》中说：“夫体制、声调，诗之矩也，曰词与意，贵作者自运焉。”现代新诗平仄全不讲究，押韵也非常自由，甚至根本就不押韵，声调在新诗中似乎可有可无，以至于今天的读者不注意诗歌的声调押韵，许多读者也不懂诗中的声韵。说体制是“诗之矩”还好理解，我们多少还学过一些文体，说声调也是“诗之矩”便让人摸不着头脑。无论是古体诗还是近体诗，都与音乐结下了不解之缘，声调一直是古代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像《诗经》和汉乐府中的诗歌，原先都是用来歌唱的歌词，“风雅颂”划分的标准就是音乐，今天传下来的汉代乐府诗也都是入乐歌唱的歌词，顾名思义，乐府就是汉代的音乐机构。后来唐诗中仍有大量的乐府诗，以及模仿乐府的新乐府，前者如李白的《将进酒》，后者如白居易的《卖炭翁》。哪怕楚辞也有很多作品，从标题上就能看出它是歌词，如屈原的《九歌》。宋词更不用说，它一开始便是根据乐谱填写的歌词，因而词又叫曲子词，人们从来不说写词而叫填词。元曲的风格之所以与宋词迥异，主要原因还是曲调的变异。格律诗虽然无须入乐歌唱，但对平仄和押韵的要求更为严格。哪怕是中文专业的，很多人对格律诗的平仄划分照样糊里糊涂，甚至有些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也不清不楚。东汉以后翻译佛经的过程中，由于人名、地名的音译，译者逐渐发现了汉语平、上、去、入四声的特点。到齐永明年间，王融、沈约和谢朓等人才将四声运用到诗歌创作中。沈约曾十分自豪地说，此前诗歌“韵由天成”，是诗人凭直觉“暗与理合”，到了他们才开始出现理论的自觉。他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提出了诗歌声调的要求：“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在同一诗句中平仄必须交错，在两个对句中平仄必须对立，其重心无非使诗歌音韵和谐优美。就是说，一句内的平仄相间，两句间的平仄相对，永明年间已经基本定型了。两联间的平仄相粘，等到初唐沈佺期和宋之问才逐渐确立。相粘是格律诗中的平仄规定，指后一联出句（第一句）的第二个字与前一联对句（第二句）的第二个字平仄必须相同。相粘避免了上联与下联平仄的单调重复。有人埋怨说，一想到平仄头就大了。其实，律诗规定只能押平声韵，律诗的平仄最基本的格式只有四种：平起平收首句押韵，平起仄收首句不押韵，仄起平收首句押韵，仄起仄收首句不押韵。五七绝固定四句，五七律固定八句， 弄懂了平仄的对与粘以后，看到首句就能推出后面的三句或七句。词的平仄和音韵，必须对照词谱，大家可以参看龙榆生先生的《唐宋词格律》，这本书很容易借到或买到。这里笔者不妨以一个词牌的名作为例，看看平仄押韵对于情感表达的作用，如贺铸的《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这是北宋一首十分亮眼的豪放词，上阕通过“轰饮酒垆”“呼鹰嗾犬”的豪纵生涯，写少年的侠气、豪情、壮胆和雄心，下阕则以“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的遭遇，写自己想“请长缨”但仅“供粗用”，思建“奇功”反“落尘笼”的下场。此词被视为该词牌的正体，它句式短峭而又句句押韵，既繁音密节而又一气奔涌。这首词押韵的特点是平仄互叶，平韵选用声音洪亮的“东、冬”韵，叶韵也用响亮的董、肿、宋、送韵，在声情激越之中凸显悲凉之气，恰到好处地抒发词人的奇情壮采和拗怒不平。从这首词，大家可以细心体会平仄用韵与情感的关系。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梅花图
这首词是《卜算子》词牌的正体，双调共四十四字，上、下片各四句，每片都是两仄韵。此词“主”“雨”“妒”“故”四个韵字中，“主”“雨”是上声麌韵，“妒”“故”是上声遇韵，四个韵字都属撮口呼，声音低沉、幽细、短促，既表现了陆游身处浊世的痛苦和无奈，也表现了他不愿同流合污的气节与坚贞。不只是平仄押韵对理解诗词很重要，大家还要注意诗词中的声调。读诗不能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对每句每字的声调要认真体会。清人刘大櫆曾说， 读古文要只是默看，那你终生都是外行。我们常听到或看到“文章气势很盛” 一类的赞叹，过去我一听到老师说这种话就发怵，不知道它为什么“气势很盛”，有时觉得自己像个白痴，看到清人“因声求气”之说后才豁然开朗。读诗更应该诵读，古人把读诗叫吟诗，杜甫说“新诗改罢自长吟”。既然要吟唱诗歌，古人对诗词的声调自然十分讲究。前人早就指出在清真词中，有些仄声韵全用入声字，造成一种特殊的音韵美。杜甫称自己“晚节渐于诗律细”，我们以他的《秋兴八首》其一为例，来看看“细”在哪些地方：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玉露”就是秋天的露珠，在文学作品中通常被称为“白露”，《诗经》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名句。秋天的露珠在霞光中晶莹闪亮，所谓“露似珍珠月似弓”，所以诗人经常把秋露说成玉露。此诗仄起仄收，首句不押韵，用“玉露”和“白露”都合律，杜甫为什么要选用“玉露”呢？“玉露”除了交代了白色，玉还有质感和美感，甚至能让人产生冰凉的“通感”。当然，用“玉露”的主要原因是它便于“长吟”。“白”字是开口呼，必须把口全张开才能发音，而“露”字是撮口呼，必须使双唇形成圆形才能发音。大家自己试试看，“白露”从张口马上收回变圆口形，从声音到口型都很难吟唱。“玉”和“露”字都是撮口呼，可以吟出低沉绵长而又忧伤的声音，萧瑟的秋景、悲凉的声音、沉郁的心情，三者在诗中有机地融为一体，景中含情，情化为音，这才是我们常说的声情并茂。（未完待续）感谢您对本刊的厚爱，2023《文史知识》继续贴心陪伴您，忙碌中别忘了订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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