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得我们能聊两个小时。” 

刚见面，估计摄影师稍晚到达的时间后，兰小欢把信息的“扭曲”与时间的“错配”用这样的方式表述出来。

不论是作为经济学者的怀疑，还是兰小欢对媒体的抗拒，脱口而出的过分坦率，不免让人有些意外。

一份讲义，误打误撞成了一本畅销书，而被称之为人物，岂不羞死——抱持这种态度，兰小欢直截了当地声明，他无意将自己暴露在聚光灯下，个人不值一提。 

时间在流逝。兰小欢显然低估了我们聊天的时长。

这不怪他。他与媒体打交道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尽。

他低估的，又何止一次与媒体打交道的时长。

他低估了，在纸质书摇摇欲坠的年代里，《置身事内》造就的一次轰动。

他还低估了，大众对经济学的一场高烧。

不算上电子书以及猖獗的盗版，自2021年8月上市以来，一年冒点头的时间，《置身事内》纸质书的印数已经超过100万册。

以销量为准绳，在出版界，一年内累计销售量5万册的就叫一般畅销书，20万册称为比较畅销，50万册则叫作超级畅销书了。

超过100万册的，不是没有，只是在纸质书没落、经济学成为显学而陈词滥调的年代，这个数字为一名经济学者增添了一点传奇色彩。

如此有关阅读的传奇，歌德解释为“读者与作者间的一次合谋”，但兰小欢却在颠覆歌德的想象。他从未想过要与读者击掌、与流行合谋。

回头看，《置身事内》的初印量，是1万册。

起初，兰小欢还安慰出版编辑，他会努力卖掉这1万册，至少不会让书烂在库房。实在卖不动，他就在微博上多吆喝几次。

但不等使出手段，需要加印的消息就传来了。后来，消息出现的频率多到兰小欢顾不上追踪，他只有模糊的印象：差不多每两周就听说书又脱销了。

兰小欢记得没错。

自出版一年多以来，《置身事内》加印了25次。

销量增长，印刷厂忙碌，书商欢喜，却被作者视作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哪怕兰小欢的同事和他说，这本书可能写出了一个产业链，打开视频网站，讲这本书的，点击量达上百万。

兰小欢仍是不以为意。

用现在的话讲，这样的兰小欢很“凡尔赛”。但不是没有依据，毕竟他自己没有下场营销，与读者的见面也因疫情的关系，仅有两场，北京一场，上海一场。

不过，谁都断定，在近两年的图书市场上，大众如此热烈地迎接一本经济学类别的书，作者哪能脱得了干系？

书名，被看作一个很大的卖点。

好笑的是，兰小欢自己最初起好的书名，来自他在复旦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的课程讲义，就是现在的副标题，“中国政府与经济发展”。

出版社自然给否了。

没有人对这样的名字感兴趣，必须得换一个。兰小欢老老实实又花了一个月时间，报了几个书名，才有“置身事内”四个字。

人人都置身中国经济体制中，参与经济建设。理解政府、政策、经济与民生之间的关系，是必修课。但身在其中，又免不了风风火火、慌慌张张、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使得这门必修课成了一个稀缺品。

但试问，多少看书的人，会因为书名的贴近性，就掏钱购书？在资讯发达、书评漫天的今天，这不合常理。

书名，只算锦上添花。

要说讲类似话题与内容的书，实则浩如烟海。

兰小欢，凭什么？

“说人话”，是共识。

写书的开始，是2020年疫情的伊始。由于不确定在家封锁多长的时间，兰小欢决定干点什么。

如果打游戏，一礼拜甚至一天就得换新的。冲动之下，写本书成了他释放焦虑的某种方式。

这个念头却让兰小欢严肃起来。

书的框架，并不难搭建，就是现成的讲义。问题是，怎么写。

如果是写论文，讲清楚一个点即可，这是作为教授的职业基本功，加之八股文般的格式是驾轻就熟的。但写本书有巨大的差别，篇幅长，布局难，什么材料放前头，什么知识放后头，对读者接受信息的程度有巨大的差别。

在当代，在分工明确、分工细化的环境下，谁都不是三头六臂，无法置身各个领域，要想了解自己专业之外的专业，需要懂行的人拉一把。

进一步说，懂行的人要与周围的人分享其学科的专业知识，那么，如何让知识简化与清晰，便于分享，这件事的重要性开始变得前所未有的高。对抽象但深邃的经济学科来说，尤其如此。

想要读者少花工夫，兰小欢下足了功夫。这是他强调的：我不是对文字有追求，是我对沟通的效率有追求。

他每天在电脑上新增1000字，第二天先改前一天的1000字，再敲新的1000字。

循环着，向前走。

一边写，一边拿给复旦的本科生读。如果学生们读起来有疙瘩、会磕绊，就是红灯亮，提醒兰小欢写得还不够准确，改得还不够流畅。

一天一坐，就是8小时。

一书一写，就是9个月。

《置身事内》脱稿了。

这本书，某种程度上用深入浅出的语言，弥补了经济学狂飙突进的知识扩张与相对滞后的大众认知之间的空白。兰小欢却感叹：“你要是我，改过三四十遍的东西，短时间里压根不想再看。”

但现在，兰小欢不得不看。

《置身事内》正在被译为英文。

随着这本书在中国的畅销，三番五次被问及要不要译为英文，都被兰小欢拒绝过。

一来，他没这份心思。外国的老百姓可能连中国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会理会中国发生什么、经济发展又如何，你要置身事外的他们置身事内？

二来，他没这个时间。若真的要将书变为外文，就不是把中文词转为英文那么简单，得用外国人熟悉的语言方式，再创作。

直到一名企业的外国高管毛遂自荐，他要当这本书的翻译。外国媒体报道的中国，跟这名外国高管在中国多年生活的经历，有着千差万别。过去他没地方说、说了也没人信，现在若是《置身事内》有英文，问题就迎刃而解。

兰小欢却没把这位高管的话放在心上。

翻译一章，起码要一个月；拢共八章，就要占用超八个月。如此一算，这位外国高管的话或只是友情式的恭维。况且，他白天还得在企业上班，真要翻译得等到晚上下班后。

“我的天！”

兰小欢突然提高音调：“那哥们儿真的坚持下来了！”

如果一切顺利，到今年3月，这位外国哥们儿就能把第八章，即书的最后一章发给兰小欢校对。满打满算，翻译这本书他坚持了近一年。

到时候英文版权费就都归他，兰小欢说着自己也乐起来。

时代歪打正着给的美誉，兰小欢并不为所累。哪怕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有名扬中外的可能，他又怎肯背负在身。

任凭书在现实里狂热，作者都试图与这一切划清界限。

《置身事内》上市到如今，评语千千万，免不了几句狂言几句质疑。兰小欢耸耸肩，又有什么关系呢，读者千千万，作者只一个，不能面面俱到。

加之经济学从来不是经济学者的专利。

企业家如何经营企业，经济学者教不了。老百姓柴米油盐的账单，经济学者算不明白。兰小欢反问，置身事内的他们，难道不比你更清楚？

那些以“建议”“策略”“警示”“格言”名目出现的学者药方，多数是挂在墙上的匏瓜。等到拿下来才发现，不能食用。不能食用也就罢了，关键的是，真正让你烦心的还不是这些药方指向的那些问题。

你的房价，你的收入，你的老板有没有对你笑笑，你的儿女能不能获得更好的教育，可能才是你真正关心的烦心的。

正如兰小欢在全书结尾所说：生活过得好一点，比大多数宏伟更宏伟。

《置身事内》作为畅销书，无论在网上，还是实体书店里，你都可以很容易地看到，那种不能称为铺天盖地的铺陈。但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

兰小欢的家里，几乎没有纸质的书。 

拥有一面大大的书柜，里面横着竖着塞满书，这种刻板的平庸与现世感，死死地围困着今天不少人。

兰小欢是“另类”的。他抛弃了对纸质书的执念。与其大费周章花大价钱填满书柜，不如看一本扔一本，否则，等到搬家时多受累。

在标榜自己爱读书，以“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的当下，兰小欢用随身携带的电子书，回应毛姆的话。

他的避难所，可以是他家里那台大屏幕电脑。任意卷动着的电子书，可支配的一目数行，摆脱了纸质书版式的限制。东方渐白，抑或月黑风高，他都可以去读。

也正是因为兰小欢自己的这个习惯，促成了《置身事内》电子版早早地在各大APP中与读者结识。要知道，电子书能为作者创造的利润，远远不及纸质。

眼前的一分一厘，没有困住兰小欢的注意力。

他正在关心东南亚，关心中国在吉布提、瓜达尔、德国和希腊的港口。

他意识到，以往的某些事有没有进入视野，被当作是判断它们是否重要的一环。但事实上，或许只是我们知识储备没有与它们发生关系。

知识储备越多，关心的就越多。但仅仅储备知识，又是不够的。

知识取代不了阅历。对这一点，兰小欢深信不疑。

若说《置身事内》的大体框架来自兰小欢的讲义，那么，这本书的世界观，则是2017到2018年期间，兰小欢置身现实，把经济学理论置于现实之中后形成的。

其间的细节虽然由于保密协议的约束，无法一一知会公众，但作为省级政府产业基金的决策咨询者，兰小欢有机会较为全面地接触中国的政府官员、企业决策者。

兰小欢认为自己对中国的政府官员、对做成一件事所需工序之复杂，有了最直观、最直接的认识。

他说，在现实世界，没有界限分明的“市场”和“政府”，只有环环相扣的各种组合。

他说，在当下，了解政府认为应该怎么办，比了解“我”认为应该怎么办，重要得多。

他还说，做判断，要谨慎。批评人简单，干成一件事很难。

这段经历甚至改变了兰小欢对中国这套政治经济体制的理解。

专攻经济，从本科到博士，从国内重点到海外名校，回国后成为中国顶尖大学的教授。这是兰小欢的履历，也是如今无数学者们的共同履历。

然而，在经济学理论之外的中国经济，如何运转，为何比逻辑推演更为复杂。这个问题难倒了太多的人。

凭着一段大学教育、几本经典教科书，只能站在岸边看到波澜壮阔，却看不见暗潮汹涌。

看似宏大的理论，大都不能直接拿来用，无法往中国的现实情况里套。比如，传统经济学认为，政府参与市场活动会干扰竞争秩序，降低竞争效率。

何况中国几十年来一直在改革，政府事务也经历了很多重大变革，兰小欢自己就花了好几年，边讲边学，才摸到了些门道。

所谓“淮南为橘，淮北为枳”，这样的问题，引发了兰小欢的不安。

不仅如此，在教学中，兰小欢还发现，新的一批经济学专业的学生也处于一种对西方理论生吞活剥的状态，与中国现实之间脱节严重。比如，他们可以把美国的贸易赤字讲得头头是道，面对中国的分税制却不知所措。

为了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为了置身中国所面临的真问题，限制是什么，原因是什么，兰小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的时间进行了重组。

他把在大学教书的课程都集中在了秋季，并已经持续了好几年。

这是为了在春天，可以走出校园，踏过河山，合上书本，触摸现实中的中国。

现在，时值3月，又是一春。

上海在回暖，尽管夜晚衖堂口吹来的风还是带有叫人清醒的意思，但兰小欢已经迫不及待在这个时刻动身。

安排去深圳，或是杭州。

计划去企业，看看中国经济的毛细血管。

至于到底是什么，他闷着，不说话。

也许我们的所有猜想都在他的脑海里积攒着，激荡着，如同三年大疫后，人们对经济复苏的希望一样，积攒着，激荡着。

经过《置身事内》的突然蹿红，兰小欢走过了一个学者的挣扎，走出了思想的山峰与现实的平地间的跳跃。

读过突然蹿红的《置身事内》，激起读者内心波澜的时光，或许不长。但如同再次置身中国经济发展洪流之中的作者兰小欢一样，那段把读者置于同频共振的经济学之光，是没有尽头的。

    编辑 | 赵义

新媒体编辑 | 吴擎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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