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3年第3期内容

天气晴好的时候，我每天都要到南京的城墙上走一走，从华严岗门到挹江门，大约三千多步。走一趟身有微汗，尽头处八字山公园的一棵古树下，就是我的歇脚点。

这棵树叫墨西哥落羽杉，伞状的树冠，圆满如盖；叶片仿佛羽毛一般，轻薄柔软。秋冬正是它换装的时节，浓须般的枝叶一半黄一半微绿，看上去像是套着一件暖色调的羊毛衫。前一阵子地上铺满了落叶，金黄柔软，我便想，没人的时候，鸟儿一定会悄悄飞来，衔走做窝筑巢吧？

树下立有南京园林局刻勒的石碑，显示古树编号是“024”，树龄74岁。在一棵古树的脚下，我的一生还不及它一根枝条的厚度。在故乡人眼里，古树都是有神性的，这种内在的神性无质无形，难以用语言描述。松柏历经千年依然仰天迎翠羽，杉树傲立林中一览众树小。从这些寿命远长于人类的树身上，我们能感受到无限的力量和坚韧。根深扎于地，叶探向于天，暴雨打散春风，闪电劈开花朵，而年轮却守住了所有的秘密。

有人说，如果我们张开双臂，紧紧拥抱能找到的最古老、结痂最多的那棵树，就会有奇妙的事情发生。一种神奇的力量会从树中渗入我们的身体，就像电池充电一样。这个浪漫的说法，我试着践行过——那是在我的生活如一团乱麻、心情不好的时候，我站在公园里的这棵古树下，给了它一个深情的拥抱。我感觉树身似乎抖了抖，它沉默着从树干里往外看，把想说的话从树枝上掉下来，落在离我的手不远也不近的地方。

古树说了什么呢？看看它的姿态就知道了。枝叶伸向天空，生长的姿态像是人类的梦想——脚踏实地，精神却向着更高更远处发展。浅绿、碧绿、墨绿，鹅黄、橙黄、金黄，一年中，树叶的颜色忽明忽暗，也映照着人间的幸福与苦难。树的年轮记下了阳光、雨水和风向，人的心上也刻着欢乐、感动和忧伤。时光将我们裹在一张树皮里，我们发芽、开花、叶落，在顺境、逆境中体会酸甜苦辣，轻盈如树，迟滞也如树。我想起了小时候曾爬上树杈，寻找阳光和风的记忆。树托举着我们，让我们接近了天堂。

看见一棵古树，就像站在一条河流的岸上，如果有心人试着去探索，就会翻开一段厚重的历史。这棵墨西哥落羽杉是谁栽下的，已不可考，但它的家族可以溯源。中国现存最早、最大的一棵墨西哥落羽杉就在东南大学四牌楼校区健雄学院一侧，古树名木编号“052”，胸径超过1.2米，高三十多米，1907年由西方传教士带来，应该是八字山公园这棵墨西哥落羽杉的父辈。

1963年，我国著名的林木育种学家叶培忠教授以中国柳杉、侧柏作父本，进行了属间杂交试验，诞生了一个优良的新品种——中山杉。它继承了母亲的高挑身材，又有着父亲半常绿的优点，不仅能在庭园中良好生长，还能在海塘、滩地以及盐碱性的土壤正常生长。它的枝条像柳树一样柔软，即使遭遇台风也不易折断；病虫害极少，且负离子等有益元素数量远高于其他同类树种。美国园艺学家大卫·克里奇在考察过中山植物园的中山杉之后，写过一篇研究报告，称之为“南京美人”。

古木的家族同人类的家族一样，开枝散叶，一代更比一代强，是对生命最好的礼赞。

在东南大学四牌楼校区，我还邂逅了另一棵古树——历经一千五百多年风雨的“六朝松”。相传一千五百多年前，梁武帝亲手将它栽种在宫苑中。这株老树还出现在国立中央大学校徽上，成为那个年代学子的精神图腾。2012年初的一场大雪，曾压折了六朝松的树冠，使其枝叶连筋带骨耷拉了下来。东南大学请来南京市盆栽研究会的专家，用雕琢盆景的技术给折枝“打石膏”，捆绑的支架现在还留于树身。虽然不太好看，但得知这棵11米高的古树内部已经枯死，仅靠树皮输送养分顽强生存，就像看到一位架着双拐的老人依旧精神矍铄，仍不由心生感动。

疏阔风骨的六朝松见证了千年的风雨冰霜和历史的风云变幻，也见证了一代代莘莘学子的朗朗书声。东大学子每到毕业季或者重返母校时，都喜欢在六朝松下合影，留下最美的青春记忆。

古木参天，就像活着的博物馆，镌刻着岁月的年轮，也承载着一个城市的文脉和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