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最近聊了很多香港的片子，上映了的杀人案，上映不了的杀人案，还有现实里比电影更夸张的杀人案。

而微妙的是，以上这三个的舆论场里都或多或少地出现了同一部片子——

7年前的《踏血寻梅》。

我也就不管大家会不会看腻连着这么多篇香港电影的影评，只是觉得实在没有比此刻更适合的时候来重写《踏血寻梅》了。

这部其实原本就被列入想写的单子里了，它我们上次的专题“被低估的华语片”里，排名第20。

片子上映自今7年有余，许多人喜爱，打出高分；也有部分人不满，或认为有美化凶手之嫌，或认为过于文艺含糊，给分很低，最终豆瓣7.6分尔，讨伐声至今仍是响亮。

是否美化，我无法下任何定论，也非今晚这篇文想要探讨的根本，我想要说的只是，7.6分对于这部片来说，肯定是低了的。

（本文所依托版本为120分钟导演剪辑版，配图均不含血腥画面）

《踏血寻梅》

正文

诚然，《踏血寻梅》是一部容易被归类为以情绪为关键，去触引大众共鸣的文艺片，因为它没什么悬疑性，不仅取材于真实案件，且开片15分钟不到就把案情悉数交代完：

16岁少女王佳梅（春夏饰），因母亲改嫁而移居香港，早早退学当了援交少女，和凶手丁子聪（白只饰）——一个生长自失亲家庭的货车司机，第一次会面就遭遇杀害分尸。

此后的内容则都是以警察臧sir为牵头，像采集记忆碎片一般，拼凑起这两个香港边缘人的人生。

我第一次看的时候也都被电影的情绪带着走了，毕竟全片的画面色调、对人物的心绪捕捉、对当援交少女与凶手行凶的动因呈现，也都好像在表明电影里没有谁是恨谁的，只是在呈现一种对人本体的悲悯性。

但同时而来的，是片子里一些让我觉得矛盾的地方，比如既然是给出受害者自愿、想要自杀而凶手喜欢她，所以杀了她的动机解释，那为何对凶手的行凶片段呈现得如此血腥和残忍，细致到每次提到“剥面皮”要再重放一遍，到了一种令人不适的地步。

以及，丁子聪对佳梅腹中胎儿是否知情？

电影里被问到佳梅是否对腹中胎儿知情，丁子聪却突然发怒说不要问了，且这种情绪持续了好一会，对此无后续交代。

前面的铺垫如此丰满、细腻，为何到了佳梅和凶手的交集这里，就变得那么简洁和单薄，甚至有些草率。

这次重温的时候，我才对这几个疑点解了惑，或许我误会这个片子了。

谁说这些人说的都是真的呢？

我一直在导演设下的逻辑陷阱里求一个真相，但在导演那，真相早就不重要了。

你看这片里的所谓“真相”，即案件本身以及受害者当援交少女、凶手施害的动因，那些被组合起来的事实碎片，在片子里本身就有着非常多的可能性——在佳梅继父那里，他把对继女佳梅的有限了解，添油加醋地拿去跟周刊杂志换钱；

在警察那里，杀人分尸的事实被当做结案的证据，头儿直接跟臧sir说：“哪有那么多真相？真相只是用来检控。”

在负责查案的臧sir那里，佳梅的死亡以及佳梅和内陆生父的羁绊，也被当成了跟前妻换取同情的筹码，他说不敢跟佳梅爸爸说，“因为我知道一个爸爸想念女儿的滋味”，还装哭了一场，希望借此和女儿有更亲近的机会。

那么延伸想到，在凶手那里，真相也可以成为一个主观的，合理化自己行为的理由，“她想自杀，我又喜欢她，所以杀了她”，毕竟他的动机也始终是他的一家之言。

那么关于人物的动机真相完全不重要了之后，这个片子其实就只剩下一句话了：

“事情是如何发生的？”这也是臧sir直接说出来了的。

也就是造成罪案的除了凶手本人，还有哪些可作推手的隐因？

这个时候，矛头对准的，就是城市了。

比较确切的一点，是香港极致疏离，内外皆冷的人际氛围。你看一开始，臧sir到佳梅家里查案，佳梅母亲在走廊叫喊得非常大声，而邻居不仅零星出现，且相隔遥远，对这家人的哭声和受害漠然旁观；

佳梅的家庭内况亦是如此，交流距离有显眼的间隔。

片子的视听更直观地呈现了这一点，杜可风的摄影一如既往巧和准，比如会利用场景的物象来区隔人，臧sir和佳梅母亲的对谈，是被分别禁锢在同一栏杆的不同区域，界限感分明。

还有臧sir和上级对谈的那一段，每次臧sir说完之后，都会从窗外回切到上级的侧影，强化各自受囚，不相理解的压迫感。

全片的镜头也都被刻意压低，且多以近景和特写来处理人物，更时常让人物处于不同平面，以强调幽闭空间里人物的不相容。

佳梅和模特公司老板的对话、佳梅和姐姐的对话，就总是用一正一侧的不平等共置，去勾勒难得入心的隔阂。

还有一些细节：佳梅和朋友聊天，她问为什么缺钱不来麦当劳打工，只被挑剔“M”字发音不够纯正，无人答她，都在自说自话；

臧sir在装哭之后，想要给旁边的客人买单，以表示打扰的抱歉，最后被摆手拒绝，难以建立人情联系，不断呈现共同意义的孤独感和消极感。

而疏离这样的城市病背后，自然是阶层的固化。

家里尽管没有短佳梅吃喝，但当歌女的母亲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和眼界来加以帮扶，退学打工、剑走偏锋地赚钱、帮补家庭和满足己欲，似乎是默认的、比靠学识挣钱更可行的出路。

片子用了底层群像来呈现这种畸形现象之普遍，和佳梅聊天的女孩为了赚钱来看“飞轮海”演唱会，跟着因不满16岁无法务工的表妹入行，当了援交少女，某种意义上她就是佳梅的前身；

丁子聪和室友都投靠了当地的“三合会”（本土黑帮），牵涉做私烟、黑卡、联系外围女等生意，勉强维生度日。

还有两个悲哀的细节：餐饮店门口贴着“不外借厕所”，和凶手去拿货时，想要小便被粗暴拒绝，把底层人的尊严剥落得几无所剩。

在这从生理到心理两种沉默的忽略里，人很难以完成身份认同，需要在和自己理想阶级的模仿和跟随，以及在人与人的欲望对撞里，物化自己以确认自己的存在，坠入迷途因而变得非常轻易。

于是他们变成这样的结果似乎是注定的，导演也很巧妙的用了心理和生理两方面去呈现这种“确认自己存在”的极端化。

生理上，丁子聪割伤手流血自慰，去模仿当初喜欢的女孩来着月经跟自己做爱的状态，是以疼痛和快感，来确认自我存在。

佳梅选择做援交，除了给内陆生父寄钱之外，更多的也是在纾解自己无人相问的苦闷。

她挣的第一笔钱，买了那对曾被母亲同事送了又要回去的、很贵的耳环，还有脚上鲜亮颜色的高跟鞋、佯装成熟女人的着装，都是在外人的眼光下完成了自我物化，以此确认自己被看见。

心理上，最典型的是佳梅对那个有女友的嫖客的迷恋，也未必真是如何深爱，不收他钱和嫌他屁股刺眼、帮他盖屁股，只是想靠近一种脱离交易关系的亲密，以实现“他看见我”的诉求。

片子用了一个非常好的物件去佐证佳梅对这种注意力的需要：游戏机。

佳梅两次抢夺，一次是假意自己要玩，一次是表达自己想要，但实际她都并没有真的玩和需要，只是在这种抢夺里，期盼他的目光重新转回自己。

最后，更深入的，也是更罪恶的推手，或许是香港社会治理和监管的失力。

片里台词里提到，香港平均每一小时就有一个人消失，很多人可能几年后依旧下落不明，能被找到的只是个别。

这是一个并不新鲜但也从未停止的议题，但《踏血》好的一点，便是以王佳梅分尸案为索引，指控一些更悚然的，权力松散的制度性缺陷。

里面对警察的形容都并不怎么正面，相反是细思可怖的，比如开头警察们抓到凶手的室友，其中一个警察轻易解读了室友收外围的密语，同时被说：“你很眼熟，抽红色万宝路的对吧，你拿过我的货吗？”

凶手提到自己杀人时，处理头颅是深夜坐大巴，因为“我知道就算有警察路障，警察也甚少检查巴士”。

还有臧sir身边从同事到上司，基本都对底层人、对真相没有执著的关注，头儿直说自己不愿听这些腥风血雨，打断臧sir的旧案件的重温；

上司也让他别查，不要和本土黑帮冲突，暗表警署和黑帮的勾连，自己在工作时候，也总是在打电话，关心自己的孩子有没有做作业。

包括臧sir这个角色，被处理为一个近乎虚假的理想主义者、救世者，非常愿意到社会的暗面去认真走走，问问，看看。

就拿他中间做噩梦的那一段来说，他梦到自己被绑起来堵住嘴，完全是受害者形象，还有另一个分身，是在凶手身边瞳孔变小，表情可怕，可见他是从旁观者直接代入了自身，他恐慌自己会被分尸，会变成香港七百万人里消失的一个；或者会失去人的特征，被异化为帮凶，在血水中亲眼看着人消失。

他查问凶手时，也会以最大程度的谅解，给出自己走访后的理由：“你是不是因为失去母亲，有心理创伤”“加上和慕容（喜欢而不得的女人）的关系，你对女性产生仇恨”，假想凶手的动机是可见的，是可被理解的，共鸣程度高到失真，这也是为何他对上级说，“正是因为见过太多坏人，才更不想有坏人。”

可问题恰恰就是，现实是与这种主观意愿相反的，臧sir这个角色是可以被完全抽离的，而剩下的一切现有因素都在滋养恶，更多的更新的悲剧，在无可挽回地发生。

片子的结尾我也很喜欢，佳梅房间挂着一张照相馆里的女孩照片，而其实佳梅并不知其是谁，只是羡慕她自信美丽，又因拍不起照，只买了这照片。

紧接的是一段虚幻而美好的联想蒙太奇：2007年，佳梅和那个女孩同时拍摄，摄影师让女孩笑，也让她笑，两种笑容交替之间几乎没有了分别。

这显然是佳梅心里很想达成的一个愿景，因而，固然这段是假的，可这种发自内心的热烈的渴望，却也或许恰恰是这个片子里，剔除了那些碎尸、援交的奇观之外，最真实的东西。

所谓“踏血寻梅”，寻的哪里仅仅是一个佳梅，其实是仍在隐隐作痛的时代病理残片，是那些几乎湮灭在案件定论之下，微弱而大量的，“被消失的”边缘人的遗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