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即1983年，我以研究生新生的身份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学习，但学的专业并不是我后来从事金融教学与研究的金融专业，而是当时非常著名的一个专业——计划经济专业。实际上，我本科、硕士和博士研究生阶段读的都是这个专业。后来觉得这个专业已经穷尽了，难以走下去了。因此，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转向宏观经济理论的研究。

1993年6月，我被中国人民大学破格提为教授后，就在思考下一步的研究方向。说来很偶然，我后来研究方向的确定，与我的“贫穷”有关。

评上教授后，我仍然很贫穷。回江西老家，还是要坐火车硬座，36个小时，非常辛苦，累了就睡在硬座底下。

当时我是买不起煤气罐的，更别说冰箱、彩电、洗衣机了。那时我住在人民大学一个破旧的筒子楼里，一间房，一个煤油炉在走廊上做饭。我是江西人，每逢炒菜必放辣椒。我一炒辣椒，整个楼的人都咳嗽，乐此不疲。虽然贫困、辛苦，但真的很快乐。

然而，贫穷总会逼得人想办法去解决生存问题。我的一个研究生同学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他说，“你来写书，我来卖书，利润我们分成”。为了畅销，他建议我把专业内容写成大众化的、通俗的读物。

那时候，沪深两个证券交易所已经运行几年，股票、债券方面的知识非常缺乏。K线分析盛行一时，大家对股票市场的一些基本概念、基本逻辑都不太清楚。

于是我就主编了一部与股票债券有关的书——《股票债券全书》，由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出版，上下两册加起来40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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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写这部书的提纲，我在图书馆待了一个星期。上世纪90年代初，这方面的参考书很少，要写一部有关证券方面完整的知识体系工具用书很不容易。我把图书馆中几乎所有有关的图书、文件、政策、法规、规则乃至交易所章程都找到了，然后开始起草编写大纲。那个年代都是用稿纸写，一个字一个字写。我写了两本共200页大稿纸的写作大纲。接着我开始组织人编写，写作队伍主要是人民大学的年轻教师和在校研究生，还有央行的年轻干部。

该书出版之后，我的朋友负责卖书，后来真赚了一点钱，解决了我的贫困问题，终于可以买煤气罐、冰箱、洗衣机了。

回想起来，今天我从事金融证券研究与当时要解决生活问题密切相关。1994年我开始全面转向金融特别是资本市场领域的研究，之后就再也没有改变了，一直在这个领域思考、研究。

人生中有一些宝贵的时间是不能虚度的。从本科到博士的这十年，是人一生中最重要、最关键的阶段。未来的人生与这十年有密切关系。每一个人未来工作不同，但未来的前途，在很大程度上与这十年的努力分不开。

大学学习这十年，首先要形成正确的价值观。我认为，价值观对人的一生非常非常重要，“三观”中我最看重的就是价值观。是非要分明，善恶要明辨，方向要清楚，大事不糊涂。

经济学研究财富如何创造、分配和积累，进而推动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让社会各个阶层都过上相对稳定、富裕的生活。在今天，我仍然在思考，什么样的机制或制度，才能使财富源源不断地被创造出来，能让人们有积极性、创造性和梦想？

这样的制度就是市场经济制度。中华民族是一个智慧、勤劳的民族，但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大都处在贫困饥饿中。这其中必有深刻的原因。首先，是封建社会那种腐朽落后的制度，严重束缚了中国人的思想。当思想被束缚，剩下的只有顶礼膜拜，哪有什么独立性、创造力？实际上，只要我们解放思想，就能改变命运。十一届三中全会解放了中国人的思想，从而改变了中华民族的命运。我们深刻地认识到，当时的计划经济制度虽然也取得了一些成就，但从根本上束缚了人们的思想，束缚了人们的手脚，束缚了人们的积极性和创造力。基于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精神，我们深刻认识到计划经济的严重缺陷，确立了改革开放的基本国策，走上了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之路。

市场经济最大的特点，就是让每个人有施展才华的空间和机会。人人都能施展才华，追求梦想，财富就能源源不断地被创造出来。这是经济学的基本常识之一。

市场经济有其基本元素，排在首位的是分工。没有分工就没有交易，没有交易就没有市场经济。个人、企业乃至国家的自然禀赋和经济资源都是有差异的。这不是宿命论，是客观存在，是实事求是。谁也不可能包打天下，必须在分工的基础上通过交易、合作发挥比较优势，才能获得比较利益。所以，分工是市场经济的基石。

交易要在自由的市场、公允的价格的基础上进行，不能尔虞我诈，强买强卖。为什么要反垄断？因为垄断既损害了公平，也损害了效率。我们既要反对市场竞争所带来的垄断，更要警惕权力或行政资源带来的垄断。公平交易是市场经济的生命所在。

我们要重视资本的作用。自然资源、人力资本转化为现实生产力，需要一个纽带，这个纽带就是资本。在企业家精神的推动下，资本将潜在生产要素结合在一起，形成现实生产力，推动经济增长，创造社会财富。

我们为什么要改革开放？改革的核心是机制的市场化，是推动中国市场经济体制的形成。开放则是更大范围内的改革，是更高层次上的分工，以形成更有效率、空间更大的财富创造机制。

科学研究首先要知道彼岸在哪里。不知彼岸在哪里，只有方法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不知道前行的方向，不知道什么是问题，科学研究是不可能进行的。

要研究问题，还要找到合适的方法。方法有多种，包括实证分析方法和逻辑分析方法。研究问题仅靠简单的规范分析是不够的，实证分析是必要的。要通过案例的、数据的实证分析，把事情的原由和逻辑说清楚。

逻辑分析方法是实证分析方法基础上更高层次的分析方法，是思维过程中的严密推导。逻辑分析需要很强的抽象思维能力，要能把完整的逻辑过程推导出来。事物的发展都在沿着自身的逻辑进行。所谓逻辑，就是规律，是动态的演变趋势。逻辑分析与抽象能力有关。看似纷繁复杂，有人就可以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迅速捕捉到问题的核心或实质，能够透过迷雾和崇山峻岭看到远方的标杆。这种能力要靠平常的思维训练，这种思维能力训练和“发呆”有关系。你会发现有些大学者有时候讲的话与众不同，一般人不知所云。听不懂是正常的，因为不知背后的逻辑。

计量和数学分析工具对做经济研究很重要，但不能沉迷于此，不能为模型而模型，为计量而计量。现在有些学术刊物无模型不发表，这本质上偏离了科学研究的本意。无论是马克思的《资本论》，还是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或者更早的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还有其他著名学者的重要著作，并不是唯模型的，而是一种思想。实际上，经过长期的思考和积淀之后，思想很重要，伟大的学者能敏锐地感悟到问题的实质。

2月17日，中国证监会发布全面实行股票发行注册制相关制度规则，自公布之日起实施。

我本人见证并亲历了从行政审批制到专家核准制，再到注册制的改革历程。作为核准制条件下中国证监会发行审核委员会第一位来自高校的教授，我曾就包括行政审批制、专家核准制在内的中国资本市场股票发行制度弊端，多次做过剖析。可以说，注册制改革是这十年乃至中国资本市场三十多年来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

如何正确理解注册制改革目的？

首先，改革方案中比较引人关注的是上市和定价，毫无疑问这是注册制改革的核心。但我们要注意，把“选择什么样的企业上市”以及“由什么样的机制来进行定价”的重大选择权交给市场，同时强化市场约束和法治约束，是这场全面注册制改革的初衷与本意。

全面注册制改革的第二个目的，是要彻底使发行审核主体和监管主体分离。过去，这两个主体都是证监会，容易产生一些问题，最显而易见的就是难以实施有效监管，因此，有必要以市场化改革的方式进行调整。我们看到，全面注册制使监管者真正做到监管，而不是还要负责发行审批，这是“监审分离”的制度变革。

第三个目的，是通过注册制改革，完成中国资本市场制度和规则的彻底市场化。我们需要明确，注册制改革不仅仅是发行审核领域的改革，更是一场涉及资本市场基础制度全链条的联动式改革。

全链条前端起始于发审制度，但从广义上说，这场改革意味着未来中国资本市场的上市并购、信息披露、监管重点、退市机制以及违规违法行为的处罚和相关法律制度的建设等诸多方面，都要做彻底调整，这是我们进行注册制改革的第三个目的，即要完成中国资本市场全链条的市场化改革。 

注册制绝不意味着放松审核要求，而是把关更严格。实行注册制后，在发行审核阶段不进行实质性审查，但一旦发现有虚假信息披露、欺诈上市，上市公司将遭受到比核准制条件下严厉得多的惩罚。注册制把自律权还给了上市公司和中介机构，他们要对市场的信息披露负全部责任，发行主体和中介机构会更加谨慎。“优胜劣汰、有进有出”有利于形成健康的资本市场环境，优质的新兴产业企业在A股上市的概率将有望明显增加，A股市场产业结构有望得到改善。

此前我曾写过一本书《中国资本市场三十年》。我认为，中国资本市场30年有三座丰碑：第一座丰碑是沪深交易所的建立，开启了中国资本市场的发展之路。第二座丰碑是股权分置改革，使中国资本市场发展走上了制度规范之路。没有股权分置改革的成功，中国资本市场不会有今天的成就。第三座丰碑就是注册制改革。注册制改革之所以是一座丰碑，是因为它开启了中国资本市场发展的市场化之路。以前都是有形的手在配置资源，什么样的企业可以发行上市，都是有形的手在起作用。资本市场发展必须回归市场化之路。

全面实施注册制改革，预示着我们已经找到了发展资本市场的正确道路，也说明我们已经深刻理解了资本市场的巨大价值。只要我们不断完善法制，倡导契约精神，推动科技创新，改善营商环境，尊重人才，坚持改革开放，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道路，中国的未来一定是灿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