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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峰寺》读后

日期: 来源:槽边往事收集编辑:和菜头
短篇小说《竹峰寺》一共17000字,作者陈春成在小说中段就点出了全文主旨:
“我想,那些消逝之物,都曾经确切地存在过,如今都成了缥缈的回忆;一些细节已开始弥散,难以辨识。而我此刻的情绪、此刻所睹所闻的一切,眼下都确凿无疑,总有一天,也都会漫漶不清。我们所有人的当下,都只是行走在未来的飘忽不定的记忆中罢了。什么会留下,什么是注定飘逝的,无人能预料,唯有接受而已。”
用较为简略的表达方式,那就是两个字:无常。
无常意味着变化和消失。变化的对立面是恒常,消失的对立面是重现,这样,无论是哪一个概念里都隐藏着“找寻”---在变动不安之中找寻恒常,在消失漫灭之中找寻失物。所以,整部小说是按照侦探小说的路数来写,主人公要去找寻竹峰寺消失的石碑。
但《竹峰寺》又不是真正的侦探小说,主题是讲人的失落,讲现代人的失落,包括家乡的消失,传统的消失,以及人在都市生活中的难于安身立命,无所依归,一种精神上的困苦和疲惫。
所以,小说从主人公的睡眠开始讲起,没有谈主人公是谁,为什么来到竹峰寺,他本身出了什么问题,而是通过补觉在一开始就暗示故事的走向会是治愈,而治愈的力量在后文会交代,完全都是来自竹峰寺的启发。
但是这么写太难看了,读者可能跟不下去。所以,在小说第二段就安排竹峰寺废墟里的石狮子打了个哈欠,造成一种魔幻的效果。陈春成那么做,其实另有安排。在后文提到明代书生陈元常在竹峰寺,目睹蝴蝶落在佛头上的神异景象因而开悟,写出了名碑,这是竹峰寺历史中的重要事件。现代主人公在竹峰寺目睹狮子打哈欠,同样暗示着某种开悟。蝴蝶极轻盈,石狮极粗重,刚好是对应关系。
然后,陈春成开始讲述故事。故事的大背景是竹峰寺的兴废,兴废变化的线索是书生陈元常的书法石碑。石碑出现之时,是竹峰寺大兴之日。石碑消失之日,是竹峰寺灭顶之时。
故事的小背景,是主人公在山下的家乡,正在逐渐消失,毫无任何痕迹。主人公一共上山两次,一次是大学毕业,当时决定要离开家乡工作,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去访问竹峰寺,发现那里隐约有复兴的迹象。
第二次是主人公转换工作,意思是他处于人生的空挡上。他无处可去,回到家乡,然而家乡已经人是物非,老屋被拆,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不见,于是没有一个可以让心落下来的地方。这时候,他重返竹峰寺就变成了一种必然,因为竹峰寺历经多次无常变化,如今又在复兴,去那里看一看,多少是个宽慰,多少也带着某种希望,感觉竹峰寺多少是个恒常之物。
在竹峰寺这个舞台上有三个人。年迈的慧灯师傅,他的命运和竹峰寺绑在一起,随着竹峰寺一起起落。他知道竹峰寺的所有秘密和过往,但选择了缄默。和主人公同龄的本培,是主动加入竹峰寺避世的异人,他和主人公交好,原因都是因为他们和周围的人有些格格不入,算是主人公理想中的自我,我行我素,自由自在。
慧航是外来者,带着很强的进取心和功利心,想要在自己手中复兴竹峰寺,成全他自己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梦想,于是能否找到历史上的名碑就变成了他的全部指望。就这样,三个人之间形成了很有趣的关系:慧灯师傅在藏,慧航师傅在找,小本培对于一切都不在意,天真烂漫地活着。
如果没有主人公的卷入,石碑的隐藏和找寻估计可以一直那么僵持下去。但是主人公上山了,而且带着老屋的钥匙,而且想要在山上找到一个地方去藏起这把钥匙---当故园已经全部消失的时候,连通自己和过往的唯一线索就是这把钥匙。找一个地方把它妥善保藏起来,意味着过去就没有全部消失,并非全无意义,钥匙就是证据。在无常所带来的各种坏苦之中,竹峰寺有一块石碑熠熠生辉,上面写着《法华经》。主人公有一把钥匙熠熠生辉,上面写着“永安”。
正因为如此,主人公在竹峰寺看到了神异的景象,因为心理上的共振而获得了某种开悟。在17000字的小说里,陈春成一共写了8次“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交代情节而做的必要人称指代。但是到了小说的后部,有一整段话里的用法却完全不同:
“慧航那么聪明,却总以为碑在竹峰上某处埋着,一来是灯下黑,二来他不理解我们藏东西时的心理。藏碑于桥,有字的一面向下,悬空着,不受土壤和雨水侵蚀;溪床里又满是茂草,将桥洞遮掩,隐蔽得很好。我们日日从桥上过,谁也不会想到蛱蝶碑就在脚下。”
谁们?主人公和慧灯,主人公和当初一起藏石碑的所有和尚。在不知不觉之中,小说的主人公找到了自己有归属感的一批人,大家拥有同样的想法,拥有同样的行为。在一瞬之间,主人公洞彻了当初和尚们的想法,而且真的找到了石碑。在下一瞬间,他无法排遣的乡愁,他无处可去的凄惶,他面对无常变化时的无力无奈,突然就有了个去处,就在桥下,就在石碑边上。前人曾经如何托付,他现在就如何托付。
从我,到找到我们。从“我”想要去找,到“我”选择去藏。竹峰寺的故事讲完了,慧灯师傅的深深一眼,以及临别时候赠送了《金刚经》,意味着主人公已经被“我们”所接纳。从此天南地北,天远地远,主人公也不至于畏惧和悲愁,因为有那么一座山,有那么一座庙,有那么一些人,能够完满理解他的心意,自此他就不可能再会是一个人。
石碑被妥善地保管和隐藏起来,这暗示着正法的永存,无惧无常变化。主人公的钥匙放在石碑边上,这暗示了内心永安的由来---世间有超越凡俗的力量存在。所以,我认为《竹峰寺》是个很不错的故事,对现代人的心灵有相当程度的启发和疗愈的作用。当然,你要把它当作是侦探小说来看,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来看,可能会觉得很失望。但这样的人又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不曾品尝到无常之苦,于是也就无需如此思虑。


历史文章参考:
《夜晚的潜水艇》读后(附注)

标题:《竹峰寺》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所有图片AI算法提供:Midjourney V5

Prompt: long shot, Landscape photography, ancient broken Chinese Buddhist temple hidden in the mountains and dense forest and bamboo, Hasselblad, 1600F, --ar 16:9 --v 5

Midjourney Prompt教学手册

https://learningprompt.wiki/docs/midjourney-learning-path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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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峰寺》

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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