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莫言、余华、苏童和王朔四人赴意大利参加远东地区文学论坛,在回答“我为什么写作”这一提问时,余华直言自己写小说,是因为不想做牙医,不想早起上班,而且写小说的稿费还归自己;莫言说自己当兵的时候想用稿费买双皮鞋,假装自己是个穿皮鞋的军官。与二人近乎戏谑式地走上文学道路不同,苏童颇为“正经”,先是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获得系统的文学教育,然后在对文学的一腔激情中开启了严肃的创作之旅,《妻妾成群》便是他早年纯洁初衷下精心结撰的作品。
苏童在《我为什么写<妻妾成群>》中说,这是一个“痛苦和恐惧”的故事:“痛苦中的四个女人,在痛苦中一齐栓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像四棵枯萎的紫藤在稀薄的空气中互相绞杀,为了争夺她们的泥土和空气。”伴随着陈家的没落,封建家庭内部的生活斗争也逐渐变质,最终演变为你死我活的生存之斗。小说借老仆宋妈之口,描述了陈佐千迎娶各房妻妾时的变化:
宋妈也听不出来话里的味道,笑起来说,那可没有,不过我是亲眼见他娶了四房太太,娶毓如大太太的时候他才十九岁,胸前佩了一个大金片儿,大太太也佩了一个,足有半斤重啊。到娶卓云二太太,就换了个小金片儿,到娶梅珊三太太,就只是手上各戴几个戒指,到娶了你,就什么也没见着了,这陈家可见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以娶亲装饰的递减表明陈家的衰败,物化苍凉之时表明生存土壤的逐渐稀薄与贫瘠,而四房太太如濒临枯萎的紫藤亟待滋养,在封建家庭的末路中做最后的负隅顽抗,父权话语如枷锁般禁锢着她们,此间的垂死挣扎更有一种哀婉和惨烈的意味。小说中不曾交代太太们的姓氏,以表明她们地位的卑微,她们只能以陈佐千为天,丈夫牢牢占据着家族的权力核心,欲求生存惟有谄媚与屈从,单纯活着便要拼尽全力,何况其中还有欲望的纠葛。颂莲一开始就知道这环境的残酷冷漠,所以她刚进门时,便开始根据陈佐千对三位太太的不同态度,来揣测她们地位的高低,并摸索未来的相处之道,小说这里以颂莲的视角来窥视、感受着一切:
颂莲看着毓如肥胖的身体伏在潮湿的地板上捡佛珠,捂着嘴无声地笑了一笑,她看看陈佐千,陈佐千说,好吧,我们走了。颂莲跨出佛堂门槛,就挽住陈佐千的手臂说:“她有一百岁了吧,这么老?”陈佐千没说话。
颂莲在卓云那里嗑了半天瓜子,嗑得有点厌烦,她不喜欢这些零嘴,又不好表露出来。颂莲偷偷地瞟陈佐千,示意离开,但陈佐千似乎有意要在卓云这里多待一会,对颂莲的眼神视若无睹。颂莲由此判断陈佐千是宠爱卓云的,眼睛就不由得停留在卓云的脸上、身上。卓云的容貌有一种温婉的清秀,即使是细微的皱纹和略显松弛的皮肤也遮掩不了,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颂莲想,卓云这样的女人容易讨男人喜欢,女人也不会太讨厌她。颂莲很快就喊卓云姐姐了。
陈家前三房太太中,梅珊离颂莲最近,但却是颂莲最后一个见到的。颂莲早就听说梅珊的倾国倾城之貌,一心想见她,但陈佐千不肯带她去。他说,这么近,你自己去吧。颂莲说,我去过了,丫环说她病了,拦住门不让我进。陈佐千鼻孔里哼了一声,她一不高兴就称病。又说,她想爬到我头上来。颂莲说,你让她爬吗?陈佐千挥挥手说,休想,女人永远爬不到男人头上来。
通过限知视角的描述,交代了颂莲的悲苦命运和心机,唯其在悲苦境地中仍要时时使用心计,则更有一种惨烈之感。小说中,她进门的前一天,原配太太毓如还浑然不知,可见毓如已不得宠,颂莲看到她“肥胖的身体伏在潮湿的地板上捡佛珠”,“伏”不仅是一种动作,更是一种状态,暗示了毓如在家中匍匐不起的地位,因此颂莲才敢试探性地说:“她有一百岁了吧,这么老?”而“陈佐千没有说话”,则成为颂莲敢于与毓如发生冲突的底气来源。而颂莲从卓云“温婉的清秀”和陈佐千刻意要在卓云处多待一会的行为中,判断“陈佐千是宠爱卓云的”,于是很快就巴结似的“喊卓云姐姐了”。至于最神秘的三太太梅珊,颂莲只是听说了“梅珊的倾国倾城之貌”却无法得见,在央求陈佐千后也未能一睹芳容,甚至让陈佐千说出了“她想爬到我头上来”这种话。所以颂莲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此后屡次偷窥、打听梅珊。在颂莲的眼中,梅珊其实是这个宅子里活得最张狂的,她会闭门不见,会忤逆一家之主,甚至能一定范围内追求自由。但这也暗示了其悲惨的命运,在父权体制未加改变的前提下,所有的张狂只不过是一种改头换面的恃宠而骄,追求自由的生长也不过是无根之木的幻想,它如水中月镜中花般虚幻,不堪一击。
小说着力描写了四人的悲苦命运,而更为不堪的是,在悲苦中还要尽力讨好取悦陈佐千,以颂莲为例:
她看见自己的面容就像那片枯叶一样憔悴,毫无生气。她对镜子里的女人很陌生。她不喜欢那样的女人。颂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她想起了陈佐千和生日这些概念,心里对自己的行为不免后悔起来。她自责地想我怎么一味地耍起小性子来了,她深知这对她的生活是有害无益的,于是她连忙打开了衣橱门,从里取出一条水灰色的羊毛围巾,这是她早就为陈佐千的生日准备的礼物。
颂莲点点头,她偷窥陈佐千的脸色,陈佐千脸色铁板阴沉,颂莲的心就莫名地跳了一下,她拿着那条羊毛围巾送到他面前,老爷,这是我的微薄之礼。
她知道自己已经惹恼了陈佐千,这是她唯一不想干的事情。颂莲竭力想着补救的办法,她应该让他们看到她在老爷面前的特殊地位,她不能做出卑贱的样子,于是颂莲突然对着陈佐千莞尔一笑。
颂莲虽然接受过新式教育,但是作为陈家的四太太,她并没有选择做自己的权利,只能自甘堕落,于是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拧巴之中,她对自己陌生,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不愿做出卑贱的样子,但是又不得不去讨好陈佐千,时刻按捺住自己的性子,看到“陈佐千脸色铁板阴沉,颂莲的心就莫名地跳了一下”,小说展开的过程也是她坠入万丈深渊的过程,在这个没有希望的家族中苟活,在毁灭的边缘恐惧与欢愉。
其实陈家大宅中的众生都是如此,他们互相残害却无法避免自身悲剧的命运。毓如无法阻止丈夫纳妾,卓云因没有儿子而被冷落,梅珊追求自由然后被投井,接受过新式教育的颂莲在身心的折磨中最终疯魔。小说以高超的手法,描绘了父权家族对人性的压抑与残害,以及在此背景下人性的变态。四房太太如四株行将枯萎的紫藤,其间的绞杀与挣扎,凄美酷烈,最终凝结为艺术的珍品。
苏童《妻妾成群》
上海文艺出版社
IBSN:978-7-5321-7461-4
索书号:I247.57/8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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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著名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198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创作发表了《桑园留念》《罂粟之家》《妻妾成群》《红粉》《妇女生活》《米》《河岸》《黄雀记》等长中短篇小说,其作品如《妻妾成群》《红粉》等先后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短篇小说《茨菰》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河岸》获第三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长篇小说《黄雀记》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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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稿&审核:古籍保护中心
排版:研究咨询部
审签:馆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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