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不知道某位读者是否已经鼓足勇气打开了她花100块钱买来的2000字表扬稿。她发来留言的时候，一切都还在两可之间。她可以点开文档，开始阅读，但是她没有勇气那么做。她也可以直接删除，就当风过水面，但是她明显也不想那么做。因为这是她花了100块钱人民币买来的表扬---她写了一部作品，但是无人问津。所以她上网找到了某种夸一夸服务，请对方阅读完她的作品，然后给出2000字的赞扬，这样她起码会得到一条读者反馈，而且是认真读过之后的反馈。我猜想最终她还是不会删除，倒不是因为她花了100块钱的缘故，而是因为她说了这样一句话：“真的，长这么大我收到的夸奖加在一起都没两千字。”所以她就卡在了原地，留言问我，是不是她的精神太过匮乏？我感觉她是抱定了那种“你要笑就笑吧”的那种心态，给我坦诚地留了很多条言，诚实地说出了自己所做的事，也坦然向我袒露了心情。因为这件事对于她而言，可能太过匪夷所思，太过难以接受，然而她已经做下了，所以需要找个安全的陌生人说一说，好让内心得到一点纾解。
其实她并不需要有这种担忧，我本身也是写作者，我知道呕心沥血写出一篇作品来，最大的伤害不是有人批评乃至诋毁，而是连骂一声的人都没有，如同石沉大海。同时，我每天在后台可以收到来自全世界各地读者的留言，各种千奇百怪的人生故事我都读过。在很早之前，我还在互联网上开设了一个叫做“树洞”的项目，让那些内心纠结痛苦的人，通过树洞匿名发表他们内心的隐秘，倾吐心声。这个项目我坚持了很多年，原因是我很能理解，他们要的不是免除痛苦，或者是得到治愈---他们对此并不抱任何希望，他们只是想让人知道自己正在承受的苦痛，这样他们会觉得要比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更容易忍耐一些---能发布出来的只是一部分，在那些不能发布的来信里，我见过人世间最为光怪陆离的事，以至于不能公开发表。所以，花钱请人来读自己的作品，然后写2000字来表扬这种事情，在我这里不算是什么难以想象，又或者是无法接受的人间奇闻。对此我完全能够理解，而且我还可以补充一句：在大多数人的一生之中，大多数时间都过着粗糙不堪的感情生活。其中，就包括这种从小到大，只听见过要求，只听见过督促，只听见过批评，却没有听见过几句表扬和肯定的人生---这种事本身对于我来说，也并不陌生。十几年前，我做过一款互联网产品，当时大概有几千万用户。我们设置了一个用户意见反馈入口，然后定期把反馈意见拿出来梳理一下，分析用户究竟想要什么。当然，内容大多数是提出要求，或者给出尖刻的批评或是嘲讽。但有那么一天，同事叫我去看一封感谢信，说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有用户因为三个字而感谢我们。在我们的那个产品的登录入口，程序员同学加了一行代码，这样当用户登录的时候，会显示一行字：亲爱的，上午好/中午好/下午好/晚上好。当时我们的用意是让产品有点人味，和用户之间有一个简单的互动。那封感谢信就是感谢“亲爱的”这三个字，来信中说，ta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对ta说过这三个字。ta可以是你，是喂，是那谁，但从来不曾是“亲爱的”。所以，ta一定要写信来感谢我们，感谢我们让ta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用这三个字称呼自己。看完来信我内心感受很复杂，一方面感觉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那么大的团队，那么多行代码，那么多功能，加在一起比不上程序员用几秒钟写的一行代码，有种忍不住想自绝经脉，自废武功，回家种田的冲动。另一方面也感觉到深重的冲击，那时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有那么多人在过着如此粗糙的感情生活，无人关注，无人关怀，无人在意，就像是一颗无声的尘埃。从曾经的感谢信，到今天的自我表扬信，我认为都是一回事，就是自我因为忽略而产生受伤的感觉。为了看到“亲爱的”三个字，有人为此可能一天要反复登录100次。为了有人说一句“你真棒”，有人为此要付出100元钱，并且承受着巨大的内心压力---这一切我都能理解。在一个较为完美的世界里，人们的内心感受和情绪应该得到关照，过着一种我称之为“较为细腻的感情世界生活”。会有足够多的关注，会有足够多的肯定，会有足够多的赞美。这样，人的内心就会比较丰盈，比较自在，不至于匮乏。
但这个世界并不完美，事情并没有这么发生。所以有人要写信感谢服务器上的一行代码，有人要花钱去买一条反馈，我认为这是因为内心有损，所以人们要自行找办法进行弥补。谈不上什么精神匮乏，也谈不上什么行为离谱，有伤口就要包扎，这能离谱怪异到哪里去？
只是说，已经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而且，这也不是特别坏的命运所致。如果我们摊开来讨论，大多数人都有类似的经历：在自己最在意的人身上，从未得到自己最想得到的那种情感反馈，在自己最在意的事情上，从未得到自己最想要的那种正面肯定。人世间的事情，我认为大部分都是如此。所以自我疗愈是必要的，我一点都不反对花100块钱买2000字的赞美和肯定。因为过去的生活也许欠下了自己200000字的赞美和肯定，但是竟然一直都没有，那么有这2000字也算是一种平衡。我支持所有过着粗糙感情生活的人暂且停下脚步，自我弥补，自我平衡，这样也算是自己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
但也不应该局限于此，自我舔伤口过瘾。比如说直接花1000块钱包年，每月收一封表扬信。因为在我看来，自己买表扬这件事情本身是个很好的修行。一个人心心念念一直不能放下的事情，当这个人花100块钱就能轻易得到的时候，那么自己过去在这种事情上投射的情感和注意力也就随之变得毫无意义。也就是说，借着这样的行为，一个人完全有可能超脱于需要外界认可，外界赞美之上，得以无需外物的支持而自立自全。类似我这样的作者，每一篇文章都会得到很多反馈。那么要升起相同的觉悟，可能受到的痛苦和冲击就要更为强烈。比如说你在文章留言里看到有人对自己的赞美，然后你转身看到别人在别处对你大肆诋毁，不屑一顾。再比如说你眼睁睁看着文章的数据随着时间流逝，每一天点赞都在下降，每一天回复数都在下降，缓慢而坚决地进入一条下滑通道。通过这些事情同样可以觉悟到外界关注，外界认可不是恒常的，不是必然的，赞美不都是真的，不都有真实价值，而且和自己想写东西完全没关系---可以做到，但是要痛苦很多。所以我是这么看的：无论是当年的用户写信感谢服务器，还是现在这位读者花钱买赞美，我认为这种异乎寻常的行为背后，都带着一种奇特的幽默感。这种幽默感带着点自嘲，也带着对自身执念的消解之力。因此，这种行为本身指向了自我疗愈和自我超越，是放下的结果，是超脱的前兆。同时，它更直接指向了生命的本质：所有人都只是一个个的个体，没有人会真正关注自己，没有人会真正在意自己，所有人都是在这个前提下选择继续生活，继续让生命盛放。在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知道的无名山谷里，一朵花悄然开放时无人见证，那么这朵花究竟是开了还是没开？这取决于花站在自己的角度观察这件事，还是花想要站在他人的角度上来观察这件事。我认为最好站在前一种角度来观察，那朵花的绽放本身，对于花来说就是全部意义，无论有没有人见证都是如此。
那么，在停留片刻之后，我更支持人们继续前进。不用等了，不会有人围观，不会有人鼓掌，不会有人掏出手机拍摄。你要盛放，那是你生命本身的目的，不需要有个见证者。曾经因为没有见证者而感到痛苦，这是因为错误的期待。放下这种期待，直面人生的真实，那就可以拔脚就走，剩下的事情和过去一样，都只和自己有关。我猜想，花在绽裂花苞时，一定会感到剧烈的疼痛，然后就是释然和自在，因为一切已经无可阻遏，一切都已达成---自己是道路也是目的地，自己是亲历者也是见证人，“一切行愿皆悉满足”。
标题：《糖果梦》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图片AI算法提供：Midjourney V5
Prompt：Photorealistic Candy Cloud Visionary: A delightful scene of a chinese child wearing magical goggles, gliding through a surreal sky filled with fluffy, cotton candy clouds and a kaleidoscope of vibrant hues that create a dreamlike atmosphere. --q 2 --ar 16:9 --v 5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微信号】Bits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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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天边的云翳》
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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