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本该参加茶话会的老陈却在高原的寒风里调试着相机的参数。

作为一名老“新闻人”，老陈决定在他临走之前为退伍老兵做个视频。其中需要用到一段星轨的影像，按照以往来说可以由我来拍摄，但老陈叫我让到了一边。

架好相机，调好时间，我俩并排往背风的地方一坐，静静地等待着设备自动工作。

高原的天真蓝啊，缎一样的银河和纱一样的天幕下，我看到老陈起身拿出了另一台他带来的相机。

“陈班长，您不是架好相机了，怎么又拿出一个呢？”

“有些东西那个相机拍不到，需要我自己上手。”

我当然知道老陈说的是什么。老陈最近喜欢拍流星，他希望能用相机定格那一闪而逝却又刹那永恒的美丽，所以只要到了晚上十一二点，他都会拿着相机以拍流星的名义四处溜达。流星是没有拍出来多少，但跟流星一点关系没有的东西却越来越多——深山哨卡里隐蔽的警惕、夜训场上咬紧牙关的“狰狞”，还有新同志眼角的思乡泪、作战室的长明灯……虽然没有在天际寻得那可遇不可求的刹那，却在万籁俱寂的营盘里，寻获到了永不黯淡的繁星。

那晚，我们是凌晨五点才钻进温暖的被窝。已经躺下的老陈似乎还是不大满意，被寒风吹了数个小时，我早已熬不住了。朦胧中，我看到老陈拿出手机，听声音好像是在看收藏的退伍视频。隐隐约约中，我听到老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即就睡了过去。

我从床上爬起来，看到老陈还在熟睡，他的手机还亮着，正循环播放着火箭军某部的退伍视频。我悄悄地将他的手机关掉，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

当我再见到老陈时，他似乎连脸都没洗，此刻的他正守在电脑旁，一帧一帧地处理着他这段时间以来拍摄的视频和照片。他戴着耳机，声音开得很大。我曾经劝他：“这样对耳朵不好。”而老陈的动作就是喝一口浓茶：“声音开小了，我怕我睡着。”

看着那杯浓茶和带着血丝的双眼，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第二天下午，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对于各个单位来说，下雨天正是练兵的好时机。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字正腔圆的口号声——这铁定是部队趁着雨天出来训练了。

老陈对这个声音极为敏感，透过窗户，我们看到一队官兵戴帽子扎腰带向训练场开去。

“我去拍点镜头，一会儿就回来。”还没等我吱声，老陈已经披上雨衣带上相机向训练场奔去。

当晚，听到了单位官兵们调侃的话：“小王，你们那个一级上士是不是要套军士长啊，这一天到晚泥里水里整得老猛了。”

见我一时间没回过味来，那位战士又添油加醋了一番：“我们在训练场上练战术，那个老士官一手扒着地，一手拿着照相机咔嚓咔嚓地拍，那镜头都恨不得怼到我们脸上了。”

不用说，那个人铁定是老陈。只是我不理解的是，我拍摄技术并不比他差，他为什么还在下着雨的情况下自己去拍，不让我去呢？

老陈换完衣服，已经是开饭时间。因为要送老兵，那两天伙食特别好，我准备喊老陈一起去大快朵颐，却发现老陈的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摆了碗面，正在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我就不去了，赶紧收拾收拾照片，合一下素材。”

“哎呀陈班长，不差这十几分钟。”我走到老陈面前想要拉他。他居然瞪起眼来：“我不去，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虽然嘴上说着不去，可是当我把那一大盒子饭菜往老陈面前一放，他却吃得比谁都香。

当晚，忙于氛围营造的我很晚才回到宿舍。明早宣读命令，而今晚老陈的铺却空空如也——他还在办公室倒腾视频。

帮老陈铺好被子后往床上一躺，看着旁边的铺盖，我闭上双眼，满脑子都是老陈。我想起他一开始带我干新闻，拿着照相机满大院晃荡：老天爷赏个脸，老陈的衣服上始终带着阳光的香气；老天爷闹个别扭，那老陈铁定比谁的衣服都脏。我也曾问过他：“你这是图什么呢？”他的原话是：“你懂什么，这叫留住每一帧美好。”

忘记关窗子，半夜，我被冷风吹醒，看着老陈的空铺，我心中一股无以言表的感情油然而生。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得喊老陈回来睡觉。快速地留个纸条，我穿上衣服飞奔出门。

“陈班长，你这么搞，没等退伍命令把你送走，我觉得你自己就要把自己送走了。”老陈俩眼下厚重的眼袋，表明他已经好几宿没有睡过好觉了。

“发挥余热，发挥余热……”老陈看见我来到办公室，满脸的惊讶。此刻已经是凌晨三点，他喝了口水，又要发表那摊子言论：什么“留住每一帧美好”“让兄弟们有个留恋”“会有人想起我”……我早就知道他会有这样的说辞。老陈就是这么一个人，平常的时候，他拍照写稿加班加点。现如今，即将退伍的他更是像螺丝钉一样地铆在了岗位上。相比起其他要退伍的老兵四处要联系方式，老陈更像是公司的推销员一样，天天拿着照相机和一沓照片去营里晃荡：“给，这是上次你在××任务的时候给你拍的照片。”接着又补上一句：“不涉密，自己打印的。”还没等照片上的官兵说上几句感谢的话，老陈已经走远。

但是我也下定了决心，今天一定要让老陈老老实实躺在床上。我一脸严肃：“陈班长，科长在宿舍问你为啥不回去，你要不回去看看？”

老陈站起来，戴着帽子向宿舍走去，而我则接替了他的岗位。

兴许是看到了纸条了吧，直到天亮了，老陈也没有回来。其实，科长找他是我编的，在宿舍也是我编的，唯独一句话不是我编的，那就是留在纸条上的那句：“班长，你放心，岗位上有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