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台琐话
闲话藏书印：
寐叟印鉴的冰山一角
沈寐叟（曾植）被国学大师陈寅恪首肯为“近世通儒”，又诗书画俱有造诣，又怎么少得了言志寄情的印章呢？其印章又富又精，据《<寐叟题跋>研究》（戴家妙著，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5年版）一书记载，沈曾植的别号室名达160多个，收录曾植用印262方，其丰盈程度令人咋舌。品类繁富，可以依作品、依藏品，甚至依心情用不同的印，对于书籍，都可以分为“珍藏”、“阅过”、“寓目”、“手校”等，分类之细，可作到一书一区别。
嘉兴馆的馆藏文献中，曾为寐叟旧藏的书籍只有二三十种的样子，不过上面钤有的寐叟印记却已经是琳琅满目，洋洋大观。且听小吏向诸君现宝一番。先来一波姓名章：
除“曾植”、“子培”之外，还有“寐叟”、“（上緜下皿）亭”、“逊斋”、“癯禅”、“乙盦”（在鉴藏章类）、“意楼”等别号， “上緜下皿”未能查得为何字，此别号未见文献著录，然则其位于“逊斋”之上，两方印大小及字体风格相同，当出自一人之手。此9方印中，“意楼”最为难认，“娄”与“要”最初是同一字，寐叟有“意楼”的别号，那就解作“娄”，通“楼”。
接着上鉴藏印章：
“珍藏”、“阅过”、“寓目”、“审正” ，是对藏书不同鉴藏方式的标记，属鉴藏章。“寓目“只是大略过目，”阅过“是读过，但应该只是粗粗经眼，因为还有“审正”，审正必是细读，要找出讹误之处。至于”珍藏“，那是主人认为某书为善本，要宝藏之。“乙盦/審正”的前三字作了艺术处理：“乙”看上去像“一”，一字起笔下折，就是乙；“盦”与“審”字，把下面的部件砍掉了，“寀”在小篆里也有这种写法，但是与盦结合起来，那就是同时把字形作了艺术处理。
再接着上的是馆斋名章：
“霞秀/景飞/之室”、“夕揽室”、“王邪精舍”等三方有文献著录，“问景庐记”、 “飏芳苓阁”、“有政书屋”等四方不能确定为寐叟之印。因与寐叟藏书印同时出现，并风格相似，故推定。“霞秀影飞”与“夕揽”，都有观夕阳之意，注意，“景”在古文中一般作 “景”，可联系上下文判断，“景”是不会飞的，指霞影随彩霞移动，看上去如在飞舞。“王邪”不知何意，也不敢胡乱解释。
最后，最最最有看头的闲章登场了：
一幅小小的图，正合印章又作“图书”之称呼了。画中竹篱茅舍（竹篱是标配），清溪潺潺， 还有一株参天大树。一人独自持书阅读，悠然自得。文人们在进入仕途后，疲于奔命之际，就对这种休闲时光心生向往，倘若从少年至中年，数十年皆不能发达，又早就发出“时运不济”的哀嚎。人心总是不足的。
“春明故/書承/平舊物”，故书与旧物，俱能勾起人的感伤。唐代长安城东面居中的城门叫春明门，后以“春明”作为京城的代称；承平旧物一词出自（唐）罗隐《歧王宅》：“朱邸平台隔禁闱，贵游陈迹尚依稀。云低雍畤祈年去，雨细长杨纵猎归。申白宾朋传道义，应刘文彩寄音徽。承平旧物惟君尽，犹写雕鞍伴六飞。”手抚京师的故书，承平时的旧物，不由得让人顿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叹。
“執鄙/吝者”，语出《资治通鉴卷》卷九十三之十四，西晋的卞壶俭朴廉洁，对事物的裁断贴切、直率，任官实干，性格不宽容，不肯随随便便趋同时尚，所以受到各位名士的贬责。阮孚曾讥讽他：“卿常无闲泰，如含瓦石，不亦劳乎！”意思是说卞壶，您常常没有闲暇舒泰的时候，您这样过日子就好像整天带着瓦石，难道不觉得很费劲吗？卞壶坦然答说：“诸君子以道德恢弘，风流相尚，执鄙吝者，非壸而谁！”就是说各位君子志向高远、崇尚追求风度仪态，那么承担鄙陋低级工作的人，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寐叟以“执鄙吝者”自命，其志向不言自明。
两方吉语印， “延年/益壽”、“延年/益壽/與天/毋极”，印文都是祈祷自己健康长寿。第二方大印摹刻自汉印，与汉印几可乱真。宋玉《高唐赋》云：“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史记》卷六八《商君传》言：“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汉宜文章镜铭》：炼冶铜华清而明，以之为镜而宜文章。乃延年益寿去不羊，与天毋极而日月之光。
此种吉祥语在瓦当上比较常见， 河南博物院藏有“千秋万岁与天无极”秦代瓦当。
右边的那方有点糊，只找到这到一枚，只得道声歉意了。
第一方为“示見/諸土莊/嚴具/於一土中”，“土”或“士”，辨认不清，以含义，“土”为妥。《华严经》卷十九中有“皆善示现诸土璎珞具于一土中，皆善示现一土璎珞具于诸土中。”意思是说：来拜见成道的释迦佛的这些菩萨们，他们很善于把所有世界的这些璎珞、庄严具（珍贵物品）都集中到一个世界，也可以示现把一个世界的这所有的璎珞、种种庄严之具（珍贵物品）撒到其他的所有世界去，这是定境。
第二方为“法門無/盡誓/愿學”，按字面意思理解就可以了。六祖《坛经》记载，惠能教第子发“四弘誓愿”：“自心众生无边誓愿度，自心烦恼无边誓愿断，自性法门无尽誓愿学，自性无上佛道誓愿成。”无非是说自己学识浅薄，表达勤奋学习的决心。
这两方印俱与佛教有关。按寐叟既有“通儒”之称，释氏之学亦有深入研习，其本意是想运用释家思想解决现实社会问题，当然这路并没有走通，但在他的诗书画中皆落下点点烙印。
《嘉兴文博 》2022年第3期刊发了徐新奇先生所撰的《新发现沈曾植<喜神谱>小识》一文，言寐叟曾绘《喜神谱》一部，而作者亲眼所见者11帧。第二十帧上有董大（巽观）的题跋，中有“予曾见有百页装二册，偶与先生哲嗣慈护老兄谈及，方悉尚有画成秘戏者，悉付之一炬。因渠不知此为内典中密宗画像之故，现保保留近百页耳。”如此说来，原作画像当有百余帧。看图片，有几帧女子的装束，有密宗中佛度母形象的元素，则董大所言非虚。
辛亥鼎革后，寐叟寓居沪上，寄情书画，据云曾创作小说。有人收得一部小说稿，未曾署名，字迹与寐叟的相类，听看过原文的人说，内有秘戏场景描述，篇幅有两三章，其后当有研究成果发表，在此不便多言。从《喜神谱》的风格推论，则此小说著者为寐叟的可信度又添一分。文末，再附一枚印记“槜李”，可示寐叟虽在禾郡停留时日不多，却未忘家乡之情思。
本文作者丨沈秋燕
后台编辑丨薛路
复审丨许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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