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晓敏)玉凤的变化也有反复的活动性。变化活动最大的那年,就是在这战后的第六年,八月。宿舍窗外白玉兰树的聚合果已达到了生理成熟,华翎却时常怀念白玉兰三月开花的日子——长在窗外的这棵白玉兰树,属嫁接的主干低分枝状树种,节短枝密,花团锦簇。妖娆的花朵芬芳四溢,洁白无瑕,阳光下好似飘漫着粉绒绒的雾气。玉凤在光下就有这种白里透着粉绒绒的样子。如今花谢了,玉凤仍在,玉凤可以随时透着白玉兰花瓣一样的晶莹。可这几天来,玉凤在身上的感觉不似从前那样温润贴己,华翎不禁用手托起玉凤来——不对,这玉凤手感也不那么柔滑了,光泽也变得暗沉了。八月虽是盛夏季节,玉凤却冷寒生硬,死气沉沉。取它下来,看到玉凤僵滞神情的片刻,一抹寒光从华翎眼前掠过,这抹寒光仿佛把她带到了天尽头,带到了那尽头灭顶的浩劫。

书桌上鱼缸中一条小金鱼蹦了出来,“啪”一声落在桌面。鱼儿从细高的仅有半缸水的鱼缸里蹦出来还是头一回。华翎僵在书桌前,对那鱼儿的挣扎置若罔闻。鱼缸里另一条金鱼立即焦躁起来,尝试几次也想蹦出来,未成,急得在水中来回划圈,好像要找到一个出口,最后竟隔着玻璃向外面的金鱼吐泡泡,相濡以沫的样子,不肯相忘江湖。
华翎终于被蹦出来的鱼儿的翻腾从“天上”拉回到水面,她急忙捧起它来投进鱼缸。刚才那条焦急的金鱼围着它频频抚慰。华翎竟不假思索地把玉凤也投进了鱼缸,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她看到玉凤心灰意冷地沉到水底。鱼儿们竟也好像集体悲伤起来。
华翎夜里开始高烧,她住院了。
这些年,阳戈经常在华翎的梦中出现。为此她特别希望没有加班的星期六和星期天,可以早睡晚醒,若阳戈在梦中出现,就会滞留很久。几乎每个夜晚躺在床上,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着阳戈,这似乎是她的催眠媒介和强制诱导,所以她就可以经常梦见阳戈了。梦中,阳戈与她总是相视而立,彼此却手不可及,一触即醒。
不管怎样,梦见就好。
阳戈的身影,是映照华翎面庞的光芒。
这一夜她梦到了阳戈,而阳戈的面容始终模糊不清……
她迷迷糊糊烧了十天,迷顿感使她不知道这十天是怎么过去的。出院后回到宿舍,来到鱼缸旁,她又不敢往鱼缸里看。同事们谁都不明她高烧原因。送她回来的同事告诉她,鱼缸换了水,有一块玉佩,还在里面。华翎不自觉地看向鱼缸,她只看到了欢实的鱼们和玉佩的结绳,没有看到玉凤,脱口说“玉不在”。同事说“在,在里面”。说着,手伸进鱼缸,勾住结绳提溜出玉凤。
好一块几乎透明的玉啊!以至于鱼缸里的清水把它溶化了一样。玉凤经过一场“蜕变”,精进了一大步。

这一年是战后的第六年了。几乎日夜悬挂在华翎胸口上的玉凤佩,光润明澈,已接近硬玉般的剔透了。玉佩上的娇凤,静若处子,仿若一枚千万年的积雪玉化成坚冰。
正是日夜悬挂于胸口上的玉凤佩,给了她等待的支撑。只要玉凤佩不出现可怕的沁红色,她就一直等下去。
一年后华翎应组织推荐上了军校,之所以出去读书,是她意识到若想长期在部队,读书深造势在必行。部队是阳戈有可能归来的一站,不管这个设想有没有道理,但设想了就坚持。
华翎一进到这所解放军最高艺术学府V学院,校园就炸了窝。二十四岁的华翎这时出落得更加出众,虽在艺术院校的文化管理系,但自身形象,足以甩过这一片以各种国家级艺术学府扎堆中的芸芸女艺术生八条街,她头上还罩着一等功臣的光环,这么漂亮的女孩还是大功荣立者,她身上得有多少动人的故事?刚进校门那阵子,她宿舍的门槛都被前来一睹芳容的各系学生们踏烂了。
而对于华翎,陆陆续续的麻烦更大,追求者、介绍者蜂拥而至。介绍人所介绍的大都是高干子弟。
华翎最终想到让舒智强前来挡驾,假冒她的男朋友,挡住追求者的来路。
舒智强对华翎说:“翎儿,我们何不弄假成真,这样你就永久安全了。”
华翎对再一次向她表达深切爱意的舒智强说:
“你是我一生仰仗的兄长和友谊,我依赖你,哥哥。可我要等阳戈来找我。”
舒智强目光困惑:“翎儿,确确实实说,阳戈的遗体,是我带人抢回来的。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万分悲痛,我完全理解你的悲痛。”说到此,他看了一眼华翎,以为这时她会有绝望的泪水滑落。奇怪的是,此刻华翎的眼神闪烁出说不清楚的复杂光焰,那蓝黑的眼球在晚霞映照之下,变成荡动着的湖水的颜色,瞳孔看起来放大了,仿佛湖水向四周漫溢,像在午夜的黑暗中寻找光的影子。

湖水此时也仿佛溢到了舒智强的心里,他不禁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这个令他一直以来暗下决心非她不娶的女孩令他心如刀绞。他上前一步,看着华翎的眼睛,急切地说:“翎儿,你记得当年我们大家在自卫还击作战前借用古罗马人西塞罗的那句格言吗?‘死亡并不是生命的毁灭,而是换个地方’。”他拉住华翎的手,低下头接着说,“阳戈他现在在另一个我们无法接近的地方了,而此刻在这里,你,我,我俩在一起。”
华翎的眼睛看起来已满湖月光了。她一摇头,星光洒落一地,泪珠儿飞溅:“不,我相信阳戈他此刻所在的地方,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
舒智强更加困惑,却听到华翎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像阳戈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呢?我总是不能相信阳戈死了。”
舒智强不假思索地说:“我愿意等,翎儿,等你答应与我在一起。我相信,如果阳戈在天有知,一定最希望由我来爱护你。”
这话对于华翎,不能说毫无感动。论舒智强,出类拔萃,德才兼备,品貌俱佳,尚属难得。而他已过而立之年,仍对自己锲而不舍,也是她坚守阳戈归来所面临的巨大困境。
华翎不想让“感动”动摇她的坚持,所以她咬咬嘴唇说:“哥哥,这辈子你我就是好兄妹,这辈子我跟哥哥耍赖到底。你的命里,有我血的救济。我希望你尽快给妹妹一个交代,找到自己的终身伴侣。况且阳戈真的没死。他不会死。”
舒智强怜爱地看着华翎,叹息一声说:“翎儿,可怜的妹妹,哥最近太忙,这次不能陪你长时间,不然,我带你看看心理医生,你心理有障碍了。”
华翎有个问题几乎天天都想:若阳戈还活着,又在何方?为何不再出现?他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吗?是什么束缚了他,限制了他的自由?一定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千斤重量,死死压在了他的身上,令他自由不得。这想象的千斤重量也压得她少言寡语,居群而似置外,很难笑展容颜。
她的双眼越来越充满无奈的忧郁。
一个星期天中午,她独自一人到食堂吃饭。路上看见一棵树上的一只小喜鹊和一只小乌鸦在激烈地吵架,不禁停下了脚步。她想起家乡山林里的小动物,那些看似小小的飞禽走兽,其实都是神一样的精灵。它们有自己的语言,同人类一样,能够清晰地表情达意。此时小喜鹊和小乌鸦的争吵,正是它们自由的表现,意志的表达啊。
小喜鹊的吵嚷声柔音弱:“唉呀呀,唉呀呀”,像柳絮一样飘。小乌鸦的叫嚣得意而坚硬:“咔嚓嘎巴脆,咔嚓嘎巴脆”,以绝对的优势压倒对方,气得小喜鹊浑身发抖。看样子这是两只雌性的飞禽,若是雄性,想必早会打得羽毛翻飞。男生大都为小喜鹊气不平,这种普遍的心理就像真正的男人都见不得女人欺负女人一样。几个男生捡起石头,准备投向小乌鸦,竟被羸弱如小喜鹊的华翎制止了。

她说:“不要打,可以把小乌鸦轰跑嘛。”
华翎的内心,甚至渴望她与阳戈能像小喜鹊和小乌鸦一样吵上一架。
她每天的心境和情绪,都是在思念的缠绕中排除万难。
思念是一颗不计名利的种子。华翎的思念,是否能够结出希望的花蕾啊?华翎始终还琢磨一个问题,玉佩在阳家延传了四代,怎么单单到她这里令她的眼睛忽而会在午后或黄昏变色了呢?
到底是什么导引了灵玉焕发如此神奇的魔力?
有一天她手捧玉凤佩仔细地端详,那时段的光线正扫在她与玉凤佩之间,她与玉佩上的凤眼四目相对,看见凤眼熠熠生辉。她发现玉佩上娇凤的眼睛时而幽蓝,时而褐绿,一下子顿悟了:这是玉凤之魂“羽化”成彩凤之灵的飞仙,就像我思念阳戈一样,这就是凤凰的“思之如狂”,这就是“秋水望穿”。
幽蓝褐绿,是穿山越海的颜色。是山的春秋冬夏流光、水的青蓝绿碧的穿越。
这就是灵玉的神奇!它所体现的不仅仅是以玉本身的光泽和莹润变化来暗示对方的存在,它还以佩戴者的体验去对接生命的感应。灵玉无须开口,独与心灵对话。
这就是阳戈留给她的永不放弃的一世约定,是她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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