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随想(一)

张春岭

中年的日子里,光阴是人生的诗行里最扎眼的意象。

小时候,父亲和叔叔、伯伯们一起聊天,话题多是对光阴的感慨——“真快呀,说老就老了,小五十了。”急着长大的我觉得时光是那样的富有,步伐是那样的从容。不理解父辈们对光阴的感慨。

春节回家,我问小侄子几岁了?他说十一了。母亲赶紧纠正他:“你才十岁!”他却鼓起小嘴巴,振振有词地说:“老师说,过了阳历年长了一岁;奶奶你说,过了阴历年还要长一岁,那么我长了两岁,不就十一了吗?”日子之于侄子,还是那般的缓慢,需要自己去加快它的节奏。我一下子从侄子身上找到了自己童年的影子,理解了他渴盼着长大的心情,于是充满艳羡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

而今我也到了父亲生发感慨的年纪,才理解了父辈们对光阴的感慨——他们在缺吃少穿的日子里,依然觉得光阴是那般的匆忙,而今在衣食富足的光景里,忙忙碌碌之后,静下心来,才发现中年的光阴是那般的薄情,逝去的无遮无拦,义无反顾。试着做一次半程人生的总结吧,总结时才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境况里,其实没有什么可以捡拾的往事,于是对虚掷了的光阴,有了万般的不舍,怎奈人生的的确确是一场单程的旅行。

心灵如此,身体如何呢?由于一日三餐不减,锻炼的机会不多,于是就给身体选择了一个动听的名字——发福。腰椎、颈椎、血糖、血压,一起围攻上来,但是中年的你我必须选择漠视这一切,中年的身体不只是属于自己,还属于老老小小的一家。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一次肉体的新生呢?是一种以前没有的全新的生命状态,只是不能涉及生命的质量。

在身体“新生”的时候,心也渐次走向细腻,走向了深刻,也走向了淡泊。520到了,商家们凭着精明的嗅觉制造出的节日与妻子的生日叠加,显得意义重大。晚上,我从一个活动现场赶回家,来组织一次生日宴。中年的一切如一幅淡墨的山水,色彩已不再丰富。但是我还是愿意让其有一点仪式感,算是对忙忙碌碌的生活做一次变奏。

“去哪里庆生呢?”

“附近有家山西面馆,去吃一碗长寿面,步行去,步行回,如何?”

一拍即合,说走就走。初夏的风携着大海的气息,舒爽地扑面而来。路两旁的银杏挺立,晚霞红艳。

我们点了两碗面,两个凉菜,一瓶啤酒。

清脆地碰杯——生日快乐!

我们似乎心有灵犀地放弃了蛋糕,放弃了玫瑰,放弃了烛光晚餐,将庆生宴简化到了最廉洁的标准。这是最简单的庆生吧,是对逝去光阴的一次薄奠,更是对未来日子的一次祝福,平淡而安然!

买单后,打包剩余的凉菜,选择一条灯光简约的街,慢慢地走,随随便便地聊。我说我的一位朋友也进入了中年,妻子长得很胖,身体不好,脾气也很差,但是朋友却待之温情如一。大家不解。朋友的朋友却说:“我是不能把这个负担推给社会呀!”

“这是最感人的中年情话!”

“是,不需太长,一句足矣!”

我们又聊到了贝聿铭和他的建筑,简约中透着疏朗和大气。

“我到现在才理解了什么是大道至简。”

“还有大音希声,大美无形,还有今天的庆生宴!”

中年的日子里,不再相信近处没有风景,也放弃了说走就走的浪漫。在生活的缝隙里,偶尔游目骋怀,发现每一个生活的细节都很温暖——天空中的鸽子划出的一条曲线,流浪的小狗怯生生的眼神,以及春日的落英、夏日的蝉鸣、秋日的落叶、冬日的枝丫,都是有温度的风景。楼下的邻居养着一对小兔子,就放在楼门口的合欢树下,我每天早上遛弯时,都拔一把草喂它们。它们前腿离地,极渴望、极热情地站起来迎接我。两个月来我一直如此,乐此不疲。

不再敢辜负人生后半程的光阴,感恩阳光,感恩雨水,感恩一草一木。万物不负我,我也不负万物。在万物竞秀的季节里,让中年的光阴渐次老去,这对比是刻骨铭心地沉重,但渐次平静的心还愿意托起这份沉重。

一树花开,一树静默,枯荣之间,孩子攀着光阴的格子,慢慢地长大。曾经面对世界时单纯的眼神里平添了苦恼和彷徨,于是我用中年最擅长的怀旧,反思我们少年的时光,发现隔着代沟的两条生命路途上的风景迥异,我把孩子当做自己生命的镜像,试图亦步亦趋地带着孩子走出生活的困惑,但是我们发现,大人的节奏和孩子节奏并不一致;孩子也不想和大人们保持一致。我试图强势地介入,但是总是遭到反感和抵制,在灵魂和命运的拯救中,遭遇叛逆的暗流,我们倍感疏离和失落。成长的困惑既有孩子的,也有大人的。

终于等到孩子上了大学,我们成为了空巢“老者”。临行前,为了表达我的认真和庄重,手写了一封信。信里谈及了学习、安全、爱情……信好长好长,但还是觉得并未完全达意。偷偷地放在他的行李箱子里之前,又多次翻看,生怕漏掉什么重大的嘱托。

开车送孩子去塞外的一所大学,离别时告诉他,行李箱里有一封信。

“看过了。”他平淡地说。

我没有期待到他的感动,也没有得到他对我这一封信的认可,一种耕耘后没有收获的失落感从脚跟升到头顶。我一直觉得他没有完全理解我信的含义,而我也没有办法让他理解信中的全部,我只有相信他长大了,可以处理好自己一切,已经不在需要荫庇于我的羽翼之下。

初冬时候,孩子的大学导员打来电话,说孩子打球伤了筋骨。匆忙地赶到学校,忙乱地住院、手术。待到手术后,妻子说,你好长时间没有给母亲打电话了吧,于是又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初夏的日子里,孩子与妻子视频通话,说新来的校领导要将他们的专业合并到另一个学院,并说自己不愿意调专业。我心里还是愿意他留在原学院,毕竟是他们学校的拳头专业,一本专业。凌晨三点,在一个习惯醒来的时间节点上,我认真地在微信上给孩子留言——希望他你努力地转专业,不要去另一个学院,力争留在原来的学院,毕竟是一本专业……我表达了自觉充分的理由,最后还补充说,我是外行,还是你综合考虑作出决断吧。

天亮时,他在微信里发来了一串鼓掌的符号,并留言一句——“你终于不再要求我必须怎样了!”这是对家庭民主的肯定,也是一种摆脱束缚后的溢于言表的喜悦。其实我别无选择,只能放手,从此便遥望他的人生,祝福他的人生。

有老有小的日子是中年的狼狈,也是中年的丰盈。当中年只剩下去处时,诗人泊平说:“父母便住在了自己的梦里。”,我好几次在梦里见到了父亲,父亲总是冷着脸,一言不发。想着父亲去世前的几年,妻子读研,孩子读初中,我竭尽全力地供着两个学生,还着房贷。没有财力去找一家大的医院给父亲检查一下。当妻子研究生毕业,并在大学就职,一切变得好起来时,父亲就在那一年的春节走了,这成了我的一个心结,牢牢地绾在了心里。我曾经多次带着泪痕从梦里醒来,但见夜凉如水,繁星漫天。

在中年的时空里,我又在重复着一个古老的故事。在时光的催逼下,物是人非,但江山不老,因为光阴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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