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总是说，让我写写她。
因为这两三年，我断断续续写了50多个人的专访，有同学有朋友有老师，还有路边烤串的大爷和家里做饭的阿姨，妈妈每次看完都会问我，你有空写写我啊，你把别人都写得那么好，我想看看你笔下的我是什么样的。
可我知道妈妈一定不会喜欢我写出来的她，妈妈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妈妈周围的很多朋友都夸她，可有时候我却真的很恨她，前阵子看到北大学子弑母的新闻的时候，我甚至有点理解吴谢宇，因为我也曾经想过，如果妈妈不在了，我是不是就真正自由了。
还记得小的时候，我的衣服基本都是家里亲戚阿姨淘汰的，其实那个时候家里条件不差，可是妈妈却特别不喜欢我穿得太好看，她觉得那样是花枝招展，会太引人注目。
别的同学在舞台上表演，人家的妈妈都会在舞台下面各种拍照，而我妈妈却会气的怒不可遏，等我一下台就对我一顿训斥。
我记得小时候妈妈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枪打出头鸟，你能不能不要总那么逞强。”
那个时候我真的无法理解，我不理解妈妈为什么总是活得那么谨小慎微，她在乎每个人的看法，她注意每个人的言行，她对每个人都很客气，可唯独对我却总是特别苛刻。她不会骂人，更不会打人，即便是我说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我妈妈也一定会批评我，哪怕是别人错了，妈妈也会让我先反思自己有什么问题。
大概是直到我大学毕业之后，听姥姥说起一些曾经的事情，我才开始能够理解一点妈妈。姥姥说，妈妈小时候也特别爱唱爱跳，长得又漂亮学习又好，可偏偏家里成分不好，姥姥的爸爸是国民党，姥姥是黑五类子女，所以孩子也都跟着受牵连。学校里排舞蹈，学校老师都愿意选妈妈，可只要妈妈上场就会有人往台上扔东西，喝倒彩，后来妈妈就再也不跳了。
姥姥说那会儿有人在主席标语上看到了小孩儿乱画的痕迹，于是就开会讨论是谁家孩子画的，谁都不承认，说从身高判断肯定是个年纪很小的小孩儿，于是大家就把矛头都指向了比妈妈更小的舅舅身上，结果一帮小孩儿也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舅舅打了一顿，就把脑袋打坏了，到后来也一直都呆呆傻傻的。
然后我才又回想起妈妈曾经不让我演节目时的那种歇斯底里，之所以不让我去，大概在妈妈的心里其实是为了要保护我，是因为爱我，那些童年的阴影挥之不去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只是不小心又成了我童年的阴影。
妈妈从前工作很好，还经常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可自从有了我之后就辞职了，因为我小时候总是生病，妈妈就只好全职在家照顾我。
当时我们住在部队大院里，院子里总是很安静，只是早上可以听到战士们出操的口号声，那些穿着绿军装的叔叔总是穿得很整齐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有时候也唱歌，那些响彻云霄的军歌就成了我儿时听得最多的歌谣，长大之后，一听到“日落西山红霞飞”也总觉得特别有亲切感。
小时候爸爸总出差，就妈妈一个人带着我。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妈妈应该很寂寞吧，在那个没有网络也没有手机的时代，一个人带着一个总是生病的孩子，如果换做是我，我大概很难忍受六年那么久。
妈妈偶尔会跟我回忆一些我小时候的趣事，比如她会把卡片铺一地让我挨个去认去捡；比如我趁她不注意把放在地上的大柿子都吃了，还弄了一脸一身；还有一次，妈妈说我趴在阳台上往下看，当时窗户就贴了一层薄薄的纱窗，如果我稍一用力就会掉下去，妈妈看见之后悄悄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蹭地一下把我抱下来，这才救了我一条小命。
其实我脑海中也会有很多跟妈妈温馨的回忆，甚至我生命的前25年的意义，就是为了能让妈妈开心，只要能让妈妈高兴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选专业选妈妈喜欢的，找男朋友找妈妈喜欢的，可到最后，我也不开心，妈妈也不开心，仿佛自己做了很多牺牲却毫无意义，然后我才开始明白我要为了自己去活。
小时候妈妈总是跟我说奶奶家的人如何不好，因为爷爷是部队干部，爸爸也算是高干子女，对于妈妈这个出身，而且家里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的家庭，奶奶心里一百个看不上。
好像是从妈妈一过门儿，奶奶就总是对妈妈挑三拣四，妈妈跟我说，她怀我大肚子的时候还在奶奶家帮忙刷大白，结果奶奶在医院一听说妈妈生了个女孩儿之后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走了，说奶奶总是跟爸爸要钱，爸爸出差回来，总是必须先去奶奶家再回家，出差带回来的东西都先被奶奶分的差不多了，才能带回来给我和妈妈。
我不知道这当中的事情有多少真多少假，不过我大概是从三岁能听懂话开始就是听着这些事情长大的，这些事情我从小到大听了不计其数遍，我是发自内心地恨我奶奶，恨我姑姑，甚至我都七八岁了，过年回奶奶家，奶奶给我压岁钱，我直接撕碎就从窗户扔了。
小时候我跟姥姥好，跟姨妈好，妈妈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我又是家里第一个小孩儿，三个姨妈都特别宠我，总是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我。
那个时候爸爸做生意挣钱多，给妈妈的钱妈妈也总是给这个姨给那个姨，帮这个找工作，帮那个换手机，妈妈是大姐，弟弟妹妹的事儿，她总觉得是她该管的。
只不过等到我小学毕业那年，爸爸被骗破产，家里一下子不再像从前那么风光了，其实在我看来，周围的人也都并没什么变化，可妈妈却一下子变了很多，大概是因为自己自卑，于是不管是周围的人做了什么，她都觉得人家是看不起她了。
然后家里的电话线总是拔下来的，手机也不接，谁要来都不让来。再后来就开始跟我说，你这个姨不好，那个姨不好，让我谁都不许来往，我稍微辩解两句，妈妈就会像疯了一样，她不许我跟任何人去接触，于是我好像就完全没有亲人了。
而爸爸在破产之后也好想变了一个人，过去那个风光无限的爸爸，一下子成了一个只知道在家抽烟喝酒的小老头儿。
过去站在孩子的角度看妈妈总觉得妈妈有太多的问题，可渐渐的，当我自己也成为妈妈之后，当我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去看妈妈的时候，妈妈确实很不容易。
妈妈从小就要带四个弟弟妹妹，姥姥姥爷还经常打架，妈妈也总跟着挨打。妈妈说那个时候家里的吃的都要紧着小的，后来直到有一次她饿晕了，姥姥才知道她严重营养不良。
妈妈在认识爸爸之前有个男朋友，是她的同学，可她不知道这个男孩儿还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原来是那个女孩儿的爸爸曾经在战场上因为救男孩儿的爸爸受了重伤，两家就这样说了亲，本来以为时过境迁之后大家都不会当真了，可偏偏那个女孩儿却一直很在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就说非男孩儿不嫁，还差点喝药自杀，男孩儿无奈，只好放弃了妈妈去遵循了昔日的“婚约”。
大概是这段感情对妈妈的伤害很大吧，在遇到爸爸的时候她并没有很在意，而爸爸之前也遇到过一次不顺利的感情，本来已经要和一个女孩谈婚论嫁，可偏偏在选家具的时候出了车祸，腿摔坏了，可能终身都会留一点残疾。
本来爸爸说非女孩不娶，还天天去医院陪女孩，可奶奶却直接去女孩的病房当着对方父母大闹了一通，说自己儿子肯定不能娶一个瘸子，结果就把女孩彻底给伤了，从此再也没见过爸爸。
所以后来，我看很多电视里的演夫妻的电视剧，我竟然都没觉得爸爸妈妈其实也是夫妻，因为我从他们身上从来看不到电视剧里演的那种亲密。出去总是一前一后地走，说上三句两句就吵架，两个人不管是人生观还是价值观没一个符合，可还是走到了一起。
妈妈最常说的就是，你爸爸是个好人。而我爸爸经常说的就是，你妈妈是个好人。
小的时候妈妈还总问我，要是我跟你爸爸离婚了，你选爸爸还是妈妈？我也忘了我怎么回答的了。不过开始我肯定是不希望他们分开的，可等到再大一点的时候，我甚至希望他们俩分开，想着也许分开了，他们都能获得各自的自由，过各自想过的生活，可他们却不再谈论离婚的事儿了。
过去爸爸有钱的时候，总是说妈妈，你就不能多花点钱给自己好好收拾收拾么？等到爸爸没钱了又开始说妈妈，你就不能省点花么？
如今当我自己也结婚成家以后，如果换位去思考妈妈的处境，大概确实也是很难承受的。
爸爸破产之后，先是爸爸病了，得了白癜风，再后来我病了，得了类风湿。这两个都不是要命的病，但却又都是要命的病，因为爸爸最好面子。而类风湿又被称为“不死的癌症”，得上就很难治愈。
我记得那个时候妈妈买了很多的医书，怎么看诊断，怎么日常护理，可看完之后的妈妈却异常绝望，因为好像不管怎么做都只能缓解而不能根治，那个时候的我十几岁，因为吃激素药一下子胖了几十斤，妈妈开始为了我到处求医问药，甚至还带我去跳过大神，还从跳大神的那个老太婆那拿了一堆六味地黄丸，现在想想真是挺讽刺的。
可作为一个妈妈来讲，身处在那个状态，好像真的谁跟你说什么方法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效果，你也都会带孩子去吧。
但或许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跟妈妈越来越远的吧，因为我意识到妈妈在知道我不舒服之后就会整晚整晚的不睡觉，我说哪里疼，妈妈就会好像比我还要疼，于是我就开始什么都不告诉妈妈了。
我怕妈妈难过，其实也怕她又带我去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看病。于是我就总是说我哪里也不疼了，药也不吃了，因为药太贵了。
我开始跟妈妈报喜不报忧，然后渐渐的，我就发觉好像要隐瞒妈妈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我开始不喜欢接妈妈的电话，因为我怕哪里说差了。
可妈妈对我却总好像是小时候的那种状态，什么都要过问，什么都要管，妈妈觉得我应该一直都是那个听话的小女孩，穿她给我选的格子衣服，说她要我说的话，对每个人都要很有礼貌，和每一个她的朋友问好。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小女孩了。
我还记得我工作之后的某天下午，因为我负责的一个项目成功上线了，我发了一条朋友圈，朋友圈的内容很简单，就写了“我们的团队实在太牛逼了！”结果没过一分钟，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妈妈在电话里很生气地跟我说，你一个女孩，怎么发圈子说话这么不文明，牛逼牛逼的，赶紧删了！
那一刻我真的特别气愤，我完全难以理解，为什么妈妈不是打电话来祝贺我，而是咬文嚼字让我去注意这么无关紧要的问题。
平常妈妈给我打电话也总是嘱咐我说，要是你哪个姨问你我在干嘛你就说不知道啊，或者就是要是谁谁问我在哪你也说不知道啊。听起来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关注她，可其实从来没有人问过我。
但我却因此切断了所有和我妈妈认识的各种叔叔阿姨的联系，因为我怕我不小心又说错了什么。再然后，我甚至想彻底切断跟我妈妈的联系，因为总觉得也许那样我就自由了，我就解脱了。不用再考虑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她会不会高兴。
我还记得我刚怀孕的时候，因为互联网公司经常加班，结果妈妈就打电话跟我哭，说我女儿真命苦，怀孕还得工作那么辛苦。然后我就跟老公商量了一下辞职了，刚告诉我妈的时候我以为她会高兴，结果我妈哭的更厉害了，说我女儿怎么这么傻，那么好的工作，说辞就辞，你这还怀着孕，回头你老公不要你了你可咋办啊？
那一刻，我的内心真的是崩溃的。因为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做。可每当我去反问她，或者跟她辩解的时候，妈妈都会说，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曾经我真的是信的，可渐渐的，我却觉得这所谓的好，真的像是一个很沉重的枷锁，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还记得我怀孕的那年春节，我开心地回家准备过年， 原本我们一家人该去奶奶家的，结果妈妈却说，你婶不能生育，你这样去会刺激人家，你别去了。我有点生气，可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说，那不去就不去。可我妈妈又说，我不是不让你去，你得理解我，我是为了你着想。然后就进入了她的死循环，曾经的一点一滴的事情又都翻出来全部重新过一遍。
尽管我现在也依然在乎她是不是过得好，可我更需要让自己活下去。而在她身边的时候，我真的不止一次地想过自杀，我曾经有过两次很刻骨铭心的失恋经历，而她就会一遍一遍地提醒你曾经犯过的各种错事，会一遍一遍地用你最难接受的话去指责你。
大概也是一路看着妈妈，才觉得女人不能没有自己的事业，也不能没有自己的圈子。
妈妈的确是因为我而丧失了所有的圈子，抛弃了工作，放弃了朋友圈，妈妈全部的经历都用来关注我的成长，她的世界里只有我，可我的世界却越来越大。
可如今我也没办法把她丢失的那些东西再找回来，我甚至没办法留在她身边，因为她的不可理喻会让我无法喘气。有时候我也想，如果她的生活里没有我了，是不是她也会活得更自由一点。
如今我也当妈妈了，
有人说模式是会遗传的，
可我对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像我妈妈那样，
我想我会努力给女儿多一点自由。
毕竟孩子其实并不是我们的孩子，
他们只是借由我们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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