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山的母亲
文/李军芳
初春的黄土地，年年如始，寒风萧萧，雪花飞舞，就在这个时节，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母亲，在我的说服下，终于答应跟我走出大山。
母亲在大山里呆了一辈子，大山就是她的根脉，父亲和儿孙是她生命的全部。父亲在的时候，母亲的每一天都是光阴，全家人的温饱就是她的责任，她把全家人都照顾好了，就等于把日子过好了，哪怕粗衣素布穿上也觉得舒服，清茶淡饭吃上也觉得香甜。她知道那个家不能没有她，更不能没有父亲。共度漫漫人生，相守就是一种满足的幸福。父亲的离开，让母亲悲凉地感到了人生也就是虚空一场，终究还是不能相守到老，她觉得，每个生命只是独立的个体，没有谁会为谁停留和等待。几十年走过的路都成了荒径，人都成了过客，每一片记忆都是曾经。她也觉得人的一生短暂得什么都来不及，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没人聆听了，该做的事没有做完，就匆匆离去了，一辈子就如同午后与黄昏的距离，一眨眼就落幕了。
母亲想通了，她这把年纪机会也不多了，她愿意跟我来河套住些时日，因为时光是不允许人们讨价还价的，不论是快乐还是悲伤，翻阅过的光阴都不可能重来。太多的磨砺，让母亲重新审视生命，她愿意暂时放下她一辈子都放不下的儿孙。
走出大山，母亲第一次坐上了高铁，母亲像个迷路的孩子，一路上不说话，牵着我的手，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生怕把她丢掉，她的步伐也加快了，仿佛跟紧了都市的节奏，上车、下车、倒车、匆匆忙忙，其实母亲早就如同进入了迷宫。
上了火车，坐稳了，母亲还是东张西望的不肯吃东西，我递给她的东西，她就伸手给旁边的两个年轻人，那两个人是上铺和中铺的，暂时坐在我们的下铺，人家只顾玩手机，对母亲微微一笑，然后摇摇头，母亲也不好意思吃，便放下了。
到了晚上，母亲绷紧的弦终于松弛下来，凝重的面色缓和了，我叫那两个年轻人挤到我的床上坐，让母亲躺会儿，母亲很拘谨，揪着他们不让动：“我不累，睡觉还早了，坐着吧。”我给他们挪好了坐的地方，他们俩却一个一个爬上了自己的卧铺。母亲瞅了我一眼，抱怨我把人家撵走了。火车里越来越安静，过道里也没有人走动，母亲终于肯吃东西了。吃完自己带的食品，我把她安顿得睡下，给她倒了一杯水，可她怎么也不喝，我告诉母亲，卫生间就在旁边，很方便的。尽管如此，母亲一路上还是没有喝一口水。
火车在漆黑的夜里，向着她心中的方向奔驰，劳累了一天的母亲终于睡着了。看着熟睡的母亲，我眼里浸满了泪花，曾经在生活里充当主角的母亲，而今成了生活的配角。我心疼母亲，不忍心看她再受苦，可我还没有能力改善母亲的现实状况，只能接她来小住。一觉醒来，已经是凌晨四点，五点多就到达临河车站了，我们起来收拾好行李，静静地等待到站。下车后，我的老乡姐姐和她的爱人早早的就在出站口接我们，他们半夜三点就从家里开车走起了，这种温暖真是令我们感动。母亲说：“你这个姐姐对你真好”。是啊，因为有他们接站，我们少受多少折腾，六点钟，我们就回到家了。
母亲第一次住进了楼房。来到河套，在母亲眼里，一切都像刚萌芽的绿意，什么都是新鲜的，又似乎觉得这里与自己格格不入。在新的环境里，母亲像幼儿园的孩子，什么都得重新认识和学习。
自从母亲来了，我就很少出去了，我不想把母亲一个人丢在家里，我想腾出更多的时间陪着她。有一次，我去逛商场，给母亲买了几件新衣服，商场里，灯光明亮，没有注意时间，出门后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我急匆匆赶回家，在楼下，我看见家里一片漆黑，我的心突然“怦怦”直跳，觉得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三步并做两步冲上了楼，开门的时候，手颤抖得捏不住钥匙，当我打开门的那一刹那，真让我哭笑不得，母亲借着从窗户外进来的街灯的一点亮光，在厨房做饭。
“妈，你怎么不开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出啥事了。”
“我坐在家里能出啥事，外面的路灯那么亮，能看见了。”母亲怕费电，灯也不开，电视也不开。
第二次，临河来了几个文友，不得不出去，我给母亲做好饭，打开电视，开了灯我就出门了。刚下了楼，我抬头一看，家里的灯又灭了，我想上楼去，又怕让朋友们久等，便匆匆的走了。应酬结束后，我在楼底下看见家里仍然一片漆黑，回到家里，母亲呆呆地坐在沙发上，黑乎乎的看手机，我看见母亲又可怜又生气：
“妈，你不要这样省电行不行？”
“费电得很，我看手机，不用开灯。”
“妈，你不要怕费电，到了晚上，把家里的灯打开，让家里亮亮堂堂，充满人气，充满活力，那就是招财进宝，也象征日子红红火火，前途一片光明；你看看家里有人，黑不窿洞不开灯，显得死气沉沉阴森森的，不要害怕浪费，仅仅家里的照明不费电，再说，你万一碰着了，哪个轻哪个重？”
母亲听了我的话，再没有吭声，不知道是她默认了还是不想和我争辩。吃饭的时候，我告诉母亲，朋友的母亲为了省电，看电视时就把灯关了，看完电视，关了电视，也不开灯，黑摸着去卧室睡觉，结果碰在墙上跌倒，胳膊骨折，住院治疗花了一万多。朋友埋怨他母亲说：“你给我省电，省了多少？看看你把几十年的电费都花掉了。”我给母亲讲述了这个故事，她一言不发，脸上显得很困惑。我知道，母亲节俭了一辈子，她们老一辈人，过惯了苦日子，节俭已经深深地扎根在她们的骨髓里，要想改变，太难了。
母亲来了以后，很多朋友、老乡、读者听说母亲来了，提着礼品前来看望，好吃的买了一大堆，母亲很欣慰，好像少了几分担心，多了一份自信，因为我，她觉得体面而幸福。
母亲走出了大山，我想让她见见世面，领上她到好玩的地方转转，给她买她从来没吃过的东西，买回来的东西，她总是三个字:“没吃头”。然后，放着，放着，放不住了，她才全部吃掉了，其实，并不是母亲不爱吃，而是她觉得买东西吃就是浪费，也怕吃完了我又买回来。
前几天，我逛超市，买了两个饼子，当时没看日期，回来才发现有点儿馊了，我便随手扔进垃圾桶，母亲看见了，弯腰去捡并责备我：
“刚买回来的馍馍就扔了，糟蹋粮食有罪了。”
“妈，过期了，已经酸了，不能吃了。”我连忙拦住母亲。母亲气呼呼得坐在沙发上，一天也不和我说话。第二天早上，我因为晚上写作起得迟了，母亲已经在客厅熬好了茶，我过去坐到母亲身边，准备喝茶，母亲却慌乱地藏东西，我抢过来一看，是我扔掉的饼子，她已经吃掉了一个了。顿时，我火冒三丈，冲着母亲就喊：“每天是不是饿你的了？家里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你非要吃变质的。扔掉的东西，也要偷着捡回来吃，你也不想想，吃坏了咋办？”
“吃不坏，我们挨饿的年头吃野草，吃树皮，吃糟咽糠也没吃坏，这白花花的馍馍能把人吃坏了？扔了太可惜了。”
“现在不是那个年代了，你年龄大了，消化功能也不好，不能吃这些坏东西了，保护好你的身体就是你的福也是我们的福。”看见母亲低下了头，我心疼极了，后悔自己破着嗓子那样喊母亲，母亲错也是一个时代留给她们的痛。
任凭时光飞逝，斗转星移，在母亲的时光里，永远停留在窘迫的饥荒记忆里，不论她在大山里，还是霓虹璀璨的城市，在她的生命中，始终有些刻骨铭心的东西存留，永远挥之不去，也改变不了。
有母亲的日子真幸福，每天醒来，睁开朦胧的睡眼，就能闻到淡淡的罐罐茶香在屋子里缭绕。当我趴在电脑上干活，母亲就端着一杯热腾腾的清茶悄悄地放在我的手边，然后去拖地、去做饭。
母亲的牙早早的都被岁月腐蚀了，这次来了我这里，我带她去医院把坏牙都拔掉了，然后要给她装一副假牙，我告诉母亲，等把她的坏牙根拔完，镶上一口整齐洁白的牙，笑起来肯定和我一样的好看，母亲含羞得笑了说：“主要是不能吃饭了，老了，还图好看了。”每次去拔牙根，母亲对我百依百顺，特别听话，这也是她一辈子在花钱方面最顺从的事了。
母亲真的老了，她浑身披满了岁月风霜的残痕。每天晚上，我都要牵着母亲的手出去散步，她霜白的头发、佝偻的背和蹒跚的脚步，都揪的我心痛，就连那个灯光闪闪的彩虹桥，是每天来回的必经之路，我以为母亲早就认下了，可是，同一条路，来回走了多少遍，在母亲眼里，永远都是陌生的第一次。岁月无情，人生易老，看看母亲，我真有点儿贪恋万紫千红的春天，总希望未来的日子可以季季逢春，这样奢侈的念头不过是幻想罢了，人人都得遵从岁月的安排。
走出大山的母亲，虽然有了许多新的见识，但她依然那么节俭，那么执着，无论她走到哪里，身上永远散发着黄土地女人的淳朴。母亲和我住在一起，我实在不想让她再回大山里去，希望母亲就这样留在我的身边。可母亲说：“兔子满山跑，回来入旧窝，落叶终究要归根的，这把岁数了，儿女孝，孙子亲，也就享受了天伦之乐，知足了。”母亲比我们任何人都明白，人间的季节从来都是在不断地转变，花开花落，阴晴圆缺，几程山水，千般故事，最终还是要回归大山，因为大山里沉睡着诀别不久的父亲，她要继续回去品尝和父亲用烦恼与快乐酿造的那坛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