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散文||俺爹俺娘(十九):缘来缘去,一犹豫,就错过了一生

十九

小学五年级,我已经十四岁,对世事有了朦胧的认识。我渴望长大,渴望改变命运。可在那个年代,在农村,坷垃地里刨食,吃不饱,饿不死,命运都差不多,谁也没有咸鱼翻身的机会,除非走出农村,走出那片贫瘠的土地。而走出农村,走出那片贫瘠的土地的路子无非就两条,要么招工去当个工人,要么考上大学。招工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般家庭想也甭想。那么,就剩下一条路——上学。

从开始上学到五年级,我学习一直很出色。这也是我在同龄人中最能引以为自豪的。不出意外,上完小学,念完初中、高中,考上个大学不成问题。那时候,就什么都好了。

我经常想象自己考上了大学,吃上了国库粮,想象着我走出了农村,走进了大城市,参加了工作,领起了工资,解决了温饱问题,跟很多吃上国库粮的人一样,住上了高楼,娶了漂亮的媳妇……——我脱胎换骨,成了实实在在的城里人,成了实实在在的文化人,由一个底层人变成了一个上层人物。

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让人发昏发烧的,就是幻想。在那种严重脱离现实的虚幻想象中,一粒埋藏很久的火种,突然之间被我丢进响干响干的柴垛,轰的一下燃烧起来,——我的心烧着了,我整个的人烧着了,地上的一切都被烧着了,天上的云彩也被烧着了,火光烧红了我的整个天空……——我的脑子烧坏了!

那是我的爱情之火。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不知天高地厚,我悄悄地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漂亮的女生。她叫乔灵(化名),和我同岁,从上一年级我就和她同班。如果说上三年级时我对巧妮儿(见前文)产生了爱情,那是不确切的,因为那时还太小,不懂。我喜欢巧妮儿,只能算是童年时代对一个小女孩的好感,实质上那绝不是爱,而且,因为巧妮儿她娘那次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我砍她家的玉米,骂我,打我,还跟俺娘打架,我讨厌巧妮儿她娘,那个可爱的巧妮儿也在我心里渐渐消失了。

而十四岁时候的我已经完全不同,我知道我是深深地爱上了乔灵,人长得漂亮,学习也好,但我无法表达,也不敢表达。那个年代,男生女生是两个世界,有着明确的界限,彼此互不来往,说话都很少,谈恋爱是绝对的禁区,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在人们的观念里,谈恋爱是道德败坏,是很丢人的事,别说是学生,即便是下了学的男女青年,没听说自己谈恋爱找对象的,都是通过媒人介绍,相亲、定媒、成家,私自谈恋爱处对象,被认为是败坏门风,爹娘极少同意,有不少家庭因闺女谈恋爱觉得脸上无光而断绝父女关系。不像后来思想解放,男生和女生有了好感,可以传个纸条,悄悄地恋爱。那时候我只能每天默默地看着乔灵来学校上学,放学后悄悄地看着她走远。

《人生》剧照

我不敢去爱乔灵,不敢去追求乔灵,还有一个更为主要的原因,那就是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乔灵家是村里数的着的煤矿工人家庭,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是煤矿工人,家庭比较富裕。一般人家烧柴火,她家有炭烧;一般人家点油灯,她家有电灯。俺家是农民家庭,吃饭都成问题。天壤之别。我根本配不上乔灵,连想也不该想!

事实上,作为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青春年少,一旦心里喜欢上个女孩,不想是不可能的。爱情往往是最无理由的,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爱情的火焰一旦燃烧,任何力量都无法扑灭。要么凤凰涅槃,修成正果,要么灰飞烟灭,甚至酿出悲剧。青少年学生早恋问题,一直是学校、家长最棘手的问题,讳莫如深,任何禁止,甚至打压的方法都是无效的。有一百个理由学生不能恋爱,但恋爱只需一个理由足够——那就是爱——虽然只是少男少女心中生出的一种朦胧的爱的情愫。

我爱上了乔灵。

虽然我能找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来试图说服自己不能去爱乔灵,但我无法遏制心中的爱火。每天去学校上学,我都不由得在路上寻找巧灵的身影,一直看着她走进学校,走进教室,但我无法表达我对乔灵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爱,只有偷偷地把对她的爱藏在心里,从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我常常独自一人跑出村子,跑到野外,跑到村北的河堤上,站在高处,回望村子,回望我们那个土墙土屋的家。

我想让自己头脑清醒清醒。

河里的水,哗哗地流淌。岸边的风,呼呼地吹。

天上大块大块的云彩,倒映在水面上,被河水冲破了,冲走了。

河里的水草,被河水刷刷地冲着,直不起来,沉不下去。

我的心,就是河里一块一块破碎的云影,就是河里那一棵棵水草。

我的泪顺着河水哗哗地流。

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头猪,架在炭火上烤。皮烤焦了,肉烤焦了,心也烤焦了。

资格,什么叫资格?资格就是配得上,资格就是门当户对。门不当户不对,别的全都是扯淡!

王银,你昏头了!

王银,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王银,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吧!

王银,你就是头猪!

王银,你混蛋!

王银,你不要脸!

……

我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骂自己没出息,骂自己混蛋!我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我把自己骂得猪狗不如!

这种自骂自的骂法,无异于一种自残,我感觉不到被骂的痛苦,反而觉得骂得解气,骂得痛快!

我不骂不行!

仿佛唯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清醒,我才能撞烂自己织就的情网,我才能破网求生!

我展开我的想象,把我写作文时的想象力尽可能地发挥出来。

我想象乔灵知道我偷偷地爱她,想象她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脸上,骂我人面兽心,骂我心怀鬼胎,骂我不怀好意,骂我蛇蝎心肠……

我还想象乔灵奇丑无比,我还想象乔灵很坏,我还想象乔灵心灵要多邪恶有多邪恶……只要是不好,我都想象出来。

我想从心里把乔灵挖掉!就像我从不认识这个人,就像世界上从没有这个人,我们不是从小的同学,从小我没见过她!

咬咬嘴唇,我狠命地吸两口喇叭筒子旱烟,然后掐灭,搓碎,扔掉。

我不能爱乔灵!

事实上,我的所有想象都无济于事,乔灵还在我们班里,还跟我是同学。我很清楚,我唯有考上大学才可能有资格去追求乔灵,去追求我的爱情!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乔灵的二姐,她随口说的一句话,让我一辈子都难忘记,也让我感激她一辈子。

那时乔灵的二姐二十来岁,还没有出嫁,瓜子脸,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讲究,活泼开朗,富有朝气,像个城里的青年女学生,跟插队的知青差不多,但她不是城里下乡插队的知青,高中毕业之后,就进了本村的专业队,在村南紧邻学校的大队果园里干活。

我有个名叫阿虎的同学,和我同村。他老爷爷在学校里负责给一位公办教师做饭。夏天的一个周末,阿虎约我到学校办公室西头他老爷爷的屋里写作业。写了一会,阿虎出去了。我继续在屋里写。

这时候,乔灵的二姐在果园里干完活回家,路过这里,见开着门,便过来舀凉水喝。

“干嘛呢?”乔灵的二姐一边拿水舀子舀水,一边对我说。

“写作业哩!”我说。

乔灵的二姐喝完了水,走到桌前,凑近看了一眼我的作业本,转身走的同时说了一句:“真用功,你将来能考大学!”

那是我和乔灵的二姐第一次说话,也是唯一的一次。

后来常见她扛着农具穿过学校去果园里干活,但一直没再跟她说过话,我不知道时间长了她是否还记得我,但她的那句话我一直记得,成了蕴藏心底的一股力量——我必须得考上大学。

我使劲学习,每次考试我都争取在班里数一数二,我就希望以我无人能敌的优秀让乔灵对我产生好感。我不知道那时乔灵怎么想,每次评“三好学生”我都投她一票,她也投我一票。

事实上,这种爱,注定不会有完美的结果,最终我也没和乔灵走到一起。她有她的未来,我有我的未来。只是那时候,我和乔灵,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原创长篇散文 下节: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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