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鞠红玲,山东蒙阴人。喜欢把自己放逐于文字间,寻找一份心灵的共鸣,或是抒发郁于心中之意。在《新锐散文》、《凤凰文学》、《作家世界》等发表多篇文章。
父亲的金鹿牌大轮自行车丢了,肯定是被收破烂的推去卖废铁了。母亲很心疼,一遍遍地唠叨,这自行车的年龄和你一样大,四十多年了,还好好的,你爸还经常骑呢。我知道我妈心疼的不是那辆褪了色的自行车,她怀念的是自行车里的岁月,我又何尝不惦念那坐在自行车上的旧时光?
小时候,坐上爸爸的自行车,不是去赶集就是走亲戚,那高兴劲儿,小心脏都要激动地从胸膛里蹦出来。大早上起床,看到爸爸把自行车推到院子里,金黄色的小车坐绑在横梁上,就跑去问妈妈是不是要去赶集。当妈妈答应一句是,嘱咐快去洗脸的时候,我蹦蹦跳跳地跑着去洗脸、梳头、找衣服。穿上只有出门才穿的衣服,在镜子里照来照去,看着两个小辫梳的顺滑齐整,心里美开了花。我坐在前面的车筐里,妈妈抱着妹妹坐在后面的车座上,爸爸叉腿站在车上,左脚点地,右脚一踏车镫子,车轮便飞转起来。我坐在爸爸的胸前,又安全视野又开阔。深秋里,路边的野菊开着金黄色的小花,笑眯眯地看着我从它身边疾驰而过。我们一家人说着笑着奔向集市场,买我最爱吃的花红果子、花鸡团子。

我家的远路亲戚少,只有我二姨家,要去她家是必须坐自行车,每年中秋节和春节去两趟。每到节前,我妈就准备东西,二姨夫爱喝酒,二锅头不能少;我们村的马蹄烧饼烤的外酥里软,二姨特爱吃;我爸从云蒙湖里捞的大花鲢鱼,哥哥们就爱喝鱼汤。两个车把上挂着大包小包,车梁上载着我和妹妹,我妈抱着弟弟在后座,我爸在中间骑着,犹如演杂技一般,路上的人见了边打招呼边说,驮着一大家子出门啊,爸爸加足马力地边蹬车轮子边答应。二姨家独自住在一个小山岭上,周围种着栗子、核桃、山楂、柿子,还有一畦畦的菜地,中秋节去正是收获的时节,我们帮着她摘米豆,打栗子,刨地瓜。春节的时候,还有从沙土里扒出来的鲜栗子,自家晒的柿饼。坐在自行车上,我一边看沿路苹果园里红彤彤的大苹果,一边想二姨家后面的步步登高花儿开了满山坡,我要采一大束,回家插在花瓶里,能养几十天不败。
五年级的时候,我在离家十里地的联校上学。一场大雨过后,满地的积水成河。下课后,我们站在白杨树底下看调皮的男孩子在大水坑里游来游去,看到父亲骑着自行车来接我,我诧异问他怎么来了。我爸说送我到县城去考试,以后到那里上中学。于是我就坐着父亲的自行车,进城了。此后的六年中,我每隔两三个周末,不定期地回家一次。周六下午请两节课假,坐班车到旧寨下车,再步行十四里山路回家。住一晚上后, 周日上午父亲骑自行车送我到旧寨,再坐班车到学校。那时的班车很少,走旧寨的都是过路车,往往不准时,所以等车是一件守株待兔的事,得随机行动。
周日上午,爸妈一大早就起来,炒菜做饭给我改善伙食,准备带着去学校吃的煎饼,瘦肉炒咸菜、炒豆腐,还有花生、石榴等零食,装满两个大包。吃完饭,父亲把东西挂在车把上,送我去坐客车。我坐在父亲身后,望着波光粼粼的云蒙湖,心里恋恋不舍不想走,可又无可奈何,只好游荡着两条腿,心绪不定地向前去,突然想起把语文课本落在床头上,我急忙跳下车要回去拿。父亲边把东西卸下车边说,我骑车回去拿,你在路边等着。看着父亲骑车远去的背影,我突然发现他已经不再那么高大健壮,努力前倾的身子有些佝偻。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内疚,我做事情太没有准备,让父亲又跑一趟。
父亲骑车带着我到马家良大崖头的时候,他提前加速,依靠惯性冲上山坡。他继续用力蹬车轮,自行车载着我们爬上了山坡的一半,我就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坐在父亲后面说,我下来你自己骑着吧。父亲说没事,山坡还长着呢,再骑一段,早到车站,说不定碰上早班车。父亲弓着身,屁股离开车座子,两腿用力地蹬着脚闸子,竭尽全力地爬坡。我从侧面看到他的鬓角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一些白发,父亲早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他上有老下有小地忙碌着工作和家事。我也上高中了,是一个面临着高考压力的大姑娘,再也不是只知道悠哉乐哉地缠着父亲,让他用自行车载着我到处地儿玩的小女孩。
一个周六,本来不到回家的时间,我突然心血来潮,非常想回家,尽管天晚了,我还是毅然地决定回家,于是就坐上最后一班过路车,在旧寨下车,然后再走十几里的山路,踏上回家的路。那时是深冬,下午五点多,天就黢黑一片。小路两边的树木已落光了叶子,庄稼地里只剩下玉米秸顶着几个凌乱的叶子,萧瑟地哆嗦在风中,伴着呜呜地风声。我的心慢慢低沉下去,恐惧渐渐袭上心头,我捡起一块石头,拿在手里,以防深山里跑出狼来。当我爬上马家良大崖头,望着黑压压的山梁,默算着还要半个多小时才能走回家。突然看到不远处一个模糊的影子,我的心狐疑起来,这么晚了还有人和我一样在赶路。我脚下速度加快起来,可那黑影也在快速地朝我的方向移动,到我面前时却立马停下来。我一看是父亲,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今晚回家?”他连忙说:“你妈说你一个月不回家了,今晚可能会回来,要我去旧寨接你。还真被她说准了,快上自行车,我们回家吃晚饭。”我有些生气地说:“我妈约摸着来的事,你就听她的,这么黑的山路,我若不回来,你不白跑一趟?”父亲说:“没事的,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当骑自行车锻炼身体。”我不再说什么,坐在父亲的车座上,听着车轮飞速旋转的沙沙声,更觉得山村的夜晚是那么的寂静,冷风呼呼地从耳际穿过,我心里充满了暖意,却又涌出一阵酸楚。

后来,我家又买了一辆凤凰牌平把的自行车,许是习惯使然,我们还是喜欢骑大金鹿,赶集、出门、去上学顺手推着它就走。有时周末放假,碰上我爸歇班,他就用自行车带我回家,节省一块零八毛的车票钱。有一次,我们决定抄近路,翻小山,过云蒙湖,直奔北岸。我俩翻过巨山乡的一座座小山,来到湖水比较浅的一块地方时,发现岸边都是陷人的黄泥地。我们踌躇了,返回去,一溜山路爬坡,又远又艰难,继续走,黄泥缠车,车轱辘根本转不动,犹豫了片刻之后,我们决定继续前行,不能后退。我们脱掉鞋子,挽起裤腿,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黄泥没过脚踝的泥水里。我爸扛着自行车,我跟在后面拿行李。走了一段时间后,趁我爸放下歇脚的功夫,我非要和他抬着自行车。尽管我爸只让扶着车把,重量都落在他身上,仍感觉那时的大金鹿自行车真重,就像是我手无缚鸡之力,不晓得爸爸一个人扛着走几里地,肩膀怎么受得了。在黄泥滩里扑哧扑哧走,折腾了半天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河里,用手挖去车轱辘里缠的黄泥之后,再把车洗干净,推着穿过云蒙湖。好在对岸有一段是沙土地,尽管走起来艰难,但是没有黄泥缠车的困扰了。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当时过河之艰难,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殆尽,只剩下我和父亲一起努力的影子在心中。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思想上,行动上继续遇到过这种或那种的磨难艰辛,当然也有着无尽的快乐。生活中的一切,就如同我们骑行在路上,爬上坡去是下坡,沿途有绿草红花,也有泥泞满地,然而一切都是风景,穿过记忆的长河,留下的只是温馨的过往。
几十年过去了,父亲的大金鹿除了铃铛没有了,换了几次车带之外,依然看上去结实耐用,父亲赶集上店经常骑着。我却因为嫌它太高大,骑着不如小自行车有安全感,再说交通工具早就飞速发展了,火车轮船都做过,近距离骑电动车,远距离开汽车,大家都不愿意费力气去蹬车轮了。大金鹿驮载的是我家人岁月里的情怀,丢了它犹如一个老朋友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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