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维则

我的朋友Ｃ君，是个可笑的悲观主义者。有多悲观呢，举个例子吧，日本福岛核电站因地震泄露的时候，街坊大妈们争相抢盐，他也不甘落后，杀到超市搞了二十斤回来。我们笑他没有常识，他却说居安思危，万一真的末世来临，抢盐算是某种适应性训练。

朋友聚会，通常不敢邀请他参加。因为只要有他在场，多快乐的场合也能被他搞成追悼会现场――不，比追悼会现场还惨，因为追悼会至少还在说死人好话，而Ｃ君的毒舌会毫不留情地把每个人的心理阴暗面挖出，然后步步推演，直至将你的爱情工作方方面面的希望和幻想彻底击碎。

说到底，他的悲观来自于对人性的不信任。他说他小时候看过一次辩论赛，辩题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人性本恶那一方赢了，他们论证人类的道德不过是追求最大化个人利益道路上的群体性妥协，就像河岸的堤坝，一开始似乎能见效，但随着时间流逝，堤坝总会抵挡不住河水的压力，最终溃坝让恶意肆虐。

我和Ｃ君还有位共同的朋友Ｍ君，一直想改变Ｃ君这种悲观的人生态度。我们这些俗人都放弃了，但只有这位Ｍ君，总是找机会拉着Ｃ君到处游玩，看电影、听讲座、参加读书会，总之各种积极向上阳光大气的活动。

你大概猜到了，Ｍ君就是那种十足的乐天主义者，乌云遮不住他的希望，暴雨浇不灭他的快乐，他对人性充满了信心，仿佛世界大同撒泡尿就能实现。

不久前的一天，Ｍ君兴奋地向我报告，他拉着Ｃ君去看了一部新上映的电影。这部电影对人性有深入探讨和细腻刻画，而且于绝望中发现希望，展现了人性善良的伟大光辉，简直就像专治Ｃ君悲观癌的特效药。据说Ｃ君看完之后痛哭流涕，从电影院出来后直接打电话给离婚多年的前妻，说要好好聊一聊。

我有些为Ｃ君前妻的人身安全担心，但Ｍ君拍胸脯保证没有问题，他还力劝我也去看看那部有着古怪名字的电影，说是这个年代少有的剖析人性极深刻的作品。

Ｍ君说话一向喜欢夸大其词，所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没一会儿Ｃ君也来向我推荐这部电影了。

Ｃ君说，他百般无奈被Ｍ君拉着去了电影院，以为又要接受一番英雄主义的主旋律说教，倒意外地看了一个难得有趣的故事。这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是对他悲观理论的完美诠释，冷血的、鸡贼的、懦弱的、扭曲的，简直人性恶的标本库。

你也应该去看看，Ｃ君说，总去看爆米花电影会让你的脑仁退化得还不如鸵鸟，而且最刺激的是，你一定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你自己的影子。

我很不高兴。老子是阳光大气的新时代好青年，老子团结友爱和谐进取，一点也不冷血鸡贼懦弱扭曲，你他妈才冷血鸡贼懦弱扭曲。

赶走Ｃ君后，我对他和Ｍ君说的这部电影产生了兴趣。Ｃ君和Ｍ君都有各自的问题，但至少在一点上他们是一致的，他们都是诚实的人，忠实于自己内心感受的人。但同一部电影怎么让他们产生了天差地别的结论呢？

我跑到家附近的电影院，买了张电影票，顺带一大桶爆米花。两个小时后放映厅的灯光亮起，我才意识到Ｃ君和Ｍ君果然都没有骗我。这是一部让乐观的人更乐观的作品，也是一个让悲观的人更悲观的故事。

从电影院出来，我抱着没怎么吃的爆米花一路回家。夜幕低垂，万家灯火。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有一段悲欢离合；此时此刻，又有多少动人的命运拐上了歧途？

我想起了自己不长人生中几个改变命运的瞬间，如果我当时做了不同的选择会怎样？一念之间被改变的人生，可回到那一刻，你又怎么知道未来的自己正痛心疾首、追悔万分？善与恶、是与非，做出决定只需一秒，造成的后果却累月经年，甚至贯穿一生。

在网上查了下，这部电影最初起名叫《一念》，大概就是想说一念之差改变人生的意思。但这样的故事其实也不少了，不知这是否后来改名的缘故。它现在的名字很特别，叫作《他她他她》，四个TA对应故事的四个主人公。这部电影其实是由四个主人公分别讲述同一桩事件构成的，结构上有点像《罗生门》，但重点并不在对真相的探寻，而是对每个人内心世界的拷问。

想说一下海报还不错

上一部让我如此感慨的电影可能就算《心迷宫》了，同样巧妙的结构、烧脑的悬疑、人性的剖析，但《他她他她》显然做得更圆润精致，更有层次，也更有余味。

晚上睡不着，我喊Ｃ君和Ｍ君一起来吃夜宵，其实是想看他们为这部电影吵架。可他们居然都不来，最后Ｍ君说，他正陪着Ｃ君跟前妻见面呢。自从四年前离婚，两人基本就没见过，而且当初离婚时闹得鸡飞狗跳报警了好几回。

我不放心，怕出人命，说过去看看。Ｍ君说没事，Ｃ君准备带着前妻二刷《他她他她》，以他乐观的估计，也许刷完之后两人就能复婚。我说放屁，再弱智的电影大团圆结局也不敢这么写。

提心吊胆等到了半夜一点多，忽然收到了Ｃ君的一条信息。他没头没尾地问我，去没去过南美洲玻利维亚的“天空之镜”？

我激动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连忙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地回复他：“你要去吗？跟小江？”

半天，他回了个笑脸。

我认识Ｃ君快三十年了，从拨号上网的ＢＢＳ时代到今天的即时通讯时代，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用表情，居然还是个笑脸。“天空之镜”真的有这么大的威力？

如果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建议去看看这部电影。这部电影有很多值得回味的地方，但我个人最喜欢还是属于范文芳故事的一句话，来自大文豪托尔斯泰。

“人生的一切变化、魅力和美好，都是由光明和阴影构成的。”

诚如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