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兵车行
“呜——”,火车一声长鸣,象脱了缰的野马,驶出幽深幽深的山谷,奔向了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车轮和铁轨撞击出的“咔嗒”声像一首节奏欢快而充满朝气和活力的乐曲,在五月鲜花盛开,绿色葱茏的辽阔大地上尽情飞扬。在火车的最后七节车厢里,我和我的战友一行五人,身着迷彩服,肩上背着行囊,手里握着冲锋枪,押运着载满弹药的长列,心里高兴得像出了笼子的小鸟,心情和着火车的鸣叫声一起放飞。
作为押运兵,平时我们久居深山,过着与世隔绝的“原始生活”,只有在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才会感到自己还是文明社会的一员,才有看到外面世界的机会,也只有这个时候心情才会异常的兴奋与快乐。
然而,这难得的兴奋与快乐往往只是短暂的,随之而来的旅途疲劳和寂寞,很快就会将它消耗得滴水不剩。火车的运行很是无常,一路上走停不定。有时候它会在一个编组站上,一停就是一、两天,让你耐心又耐心地等待;有时候它又像在逗你玩儿一样,在一个站前立足未稳,却又立刻蛮牛似的“咕咚咚—咕咚咚”地向前爬开了。而我们除了在一个临时停车的地方,看准时机分批分期抓紧时间解决一下个人“方便”的问题外,其余时间只有寸步不离地守卫在车厢里。就这样,我们和这只“蛮牛”耗时间,拼精力,经常为此而感到力不从心。第七天的时候,刚出山时的那种快感已经荡然无存,难耐的枯燥和无聊扼杀着我们身上的一切欲望。当我一个人在七节闷罐车厢中的中间一节,一遍又遍地吹着口琴,消磨时光的时候,上等兵刘广生和列兵杨军在第一节车厢里,扒开彼此的脚趾,比看谁指肚上的“斗”多。而在最后一节车厢里,一级士官冯唐非要让列兵马晓伟数一数,十分钟的时间内有多少沿途的电线杆从他们的眼前经过。——而更要命的是从昨天下午开始,我们就已经断水了。

中午,闷罐车厢里的温度越来越高。火车停下来的时候,车厢里迅速升温,变得像一个大烤炉。我的嗓子干渴得像在往外冒火,嘴唇干裂得渗出了血,我向战友们喊话的时候(我们经常以这种方式保持着联络),列兵杨军的嗓子已经沙哑得都说不出话来了。水,救命的水,眼前水成了我们的第一需要。按照押运规定,我们的饮用水必须是经过烧开过的熟水。作为常识,我们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押运途中一旦喝了生水,拉起肚子来,对于一个押运员来说将意味着不但要承受更多的辛劳,而且还要忍受更大的痛苦。所以,在接受押运常识学习的时候,连长、指导员不止一次地强调宁可忍受干渴,也不能饮用不干净的生水。
在车站的一棵大树下,我召集战士们召开了阶段性总结会。这是自押运以来,我们五个人第一次有机会聚在一起。一级士官冯唐会上报告说,我们来时所带的两箱方便面、一箱面包、一箱火腿肠和三十袋榨菜已吃光了,就连水也所剩无几了,他建议到山下的小村庄里去补充。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在绿树掩映的山角下,有一个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其中一家房屋的墙壁隐约写着“扈马庄”的字样。
清点完武器,整理好装具,我们开始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下山。五月二十五日出来,历时九天之后,已经进入六月份了。苍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火辣辣的阳光直射到下来,地上升腾的热浪烘焙着地表植物,一些似雾非雾的灰气懒洋洋悬浮在低矮的空中。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头晕恶心,浑身乏力,两条腿象踩在棉花上机械地向前挪动。刚出发没多久,我发现走在我前面的列兵马晓伟,有点脚步不稳,步履蹒跚。我刚要去搀扶他,他却踉踉跄跄一头栽倒在了我的怀里。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抓着他湿冷的手臂,想到闷罐车厢里的高温,连日来的饥渴,我立即断定:他中暑了。我迅速把昏迷中的马晓伟背到就近的一棵大树下,平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解开了他的腰带,敞开了他的上衣。杨军立刻用紧有的几口水将毛巾沾湿,敷在了马晓伟的额头上。冯唐和刘广生两人轮流掐着马晓伟的人中、合谷、太阳、风池等穴位。过了一会儿,马晓伟苏醒了过来,他睁开了疲惫的双眼,脸上开始泛起了红润。这时,大家紧张的心情也才有了些松缓。大约休息了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四个人轮流背着马晓伟走下山来,进了村里的一家私人诊所。
接诊的一是位五十多岁的乡村女医生,姓林。我们一进诊所,她立即象迎接自己久别归来的孩子一样迎了上来,并和我们一起将马晓伟搀扶到床上。我简洁向她说明了马晓伟的发病经过后,林医生立刻给他做了检查,并很麻利地打上滴点。后来,听说我们还没有吃午饭,她忙招呼自己的丈夫和女儿,给我们煮了一大锅香喷喷的面条,里面还放了不少的荷包蛋。受到这样的礼遇,开始我们还为自己的贸然打扰有些不好意思,但经不住一家人的诚恳劝说,最后我们只好欣然接受。想到这是我们押运九天来,吃上的第一顿热饭,一股暖流顿时洋溢了全身。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当马晓伟打完点滴,我掏出钱来结算医疗费和饭费的时候,遭到了一家人的坚定拒绝。她们说军人和军属到她家的诊所里来看病一律免费。我很诧异她们家的这条规矩,问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做。林医生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她缓步踱到窗户前,眼睛里映着泪光,向我们讲述了一个悲壮而又感人致深的故事。
六年前,一个雪虐风饕的夜晚,天地漆黑一团。腊月的北风裹挟着雪花,象猛兽一样吼叫着盘旋着,侵吞了整个扈马庄。农家的房舍在那个晚上变成了冰窖,许多人冻得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大约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忽然从北山的车站上下来几个穿军装的军人。他们背着五个冻得昏死过去的战士,急匆匆地敲开了林医生诊所的大门,说是从很远很远地方过来的押运兵,途中遇上了暴风雪。他们齐刷刷地跪在林医生面前,哭喊着救人。
那天晚上,行医三十多年的林医生拿出了平生最高的医术,用尽全身心的力量,从凌晨一直抢救到下午三点多钟。由于五个人昏迷时间过长,最终没能苏醒过来。五个年青鲜活的生命永远消逝了……
据说他们走的时候,一个个脸上展露出的不是痛苦,而是灿烂的微笑,象是在烘烤一丛温暖的篝火……
后来,扈马庄的乡亲们在后山上修建了烈士陵园,把五个押运兵的遗骨安葬在了那里。从此后,这些为祖国和人民而牺牲的英灵们,永远定格在了他们押运的终点站,定格在了人们的心中。为了纪念五位牺牲的押运兵,林医生的这个私人诊所也就有了这条军人和军属看病免费的所规。多年来,她们一直坚持用这种方式,默默表达着对军人的崇高敬意。
由于马晓伟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当晚我们就住在了扈马庄。夜里,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个风雪肆虐的夜晚,仿佛看见了在车厢里与严寒拼死抗争的五位押运勇士们,听到了火车那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鸣叫……
第二天凌晨,我和战友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一起拜谒了扈马庄烈士陵园。这是座面积不大的陵园,但幽静肃穆。水泥和花岗岩砌成的五座高大的坟茔,很整齐的一队排开,和烈士们生前一样整齐威武。周围一株株苍松翠柏郁郁葱葱,正焕发出生命的生机与活力。我们伫立在烈士的墓前,默默献上采来五束野花,向这些英勇的押运兵,向我们最亲爱的战友们,行礼默哀!
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告别了林家诊所,向十公里开外的火车站行进。路上,我发现我们每个人的水壶里都装满了冰糖绿豆汤。一想到那是林医生一家人连夜熬制的冰糖绿豆汤,我忍不住回首凝望了一眼绿色掩映下的扈马庄……
|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