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世界因为有了我,可能会变得好玩一点|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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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傅小平

(刊于2013年10月24日《文学报》)

视觉中国/图

黄永玉先生有一句让人莞尔的名言:“世界长大了,我也老了。”几十年如转瞬,这个从湘西沱江边走出来的孩子,今年已经90岁了。这一路走来,他遇见了很多寻常人几辈子都不可能遇见的、像是“天方夜谭”般奇怪的人和事。仿佛是和他开了个玩笑,时代把最丰富的经历压缩到了他的生命中,让他成了一个如此好玩的老头,成了“独一个”不可复制的传奇。

丰富如黄永玉者,寥寥数语很难说得清楚。但“好玩”一词用在他身上,却有别样意味。他这辈人经受岁月的淘洗磨砺,在苦乐博弈的生活里,不乐即死,只要活了下来,多少有几分幽默感。但黄永玉的幽默,正如有评论指出的那样,深到了骨子里,有着丰富的层次,对世事的洞见和随性的豁达。好友汪曾祺曾评价:

“永玉是有丰富生活的,他从小到大的经历,都是我们无法梦见的故事,他特殊的好‘记忆’,对事物过目不忘的感受,是他不竭的创作源泉。”

汪曾祺

确如其言。这个只上过初中的老头,一生丰富的创作如生命之河流淌从不停歇。2008年,他暂时戒掉了画瘾,重拾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这个贯穿他一生的“文学梦”。几乎每天上午,他都会端坐在书桌前,在印有“黄永玉用“的竖行稿子上,用钢笔繁体字一行行写下“作品”。在2013年作品出版后,于上海图书馆举行的读者见面会上,策展人李辉风趣地介绍:“旁边坐着比我老的老头,他90岁了,血压比我低,每天工作10个小时,这个老头充满了活力。2008年他开始写小说,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看来我一百岁之前没有时间玩了。’”

2013年版《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人民文学出版社

“写作时,感觉沈从文和萧乾在盯着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玩”成了贴在黄永玉身上的标签。他似乎从未正面回应过“何谓好玩,如何好玩”,但他在很多场合都说,自己一生的创作,归结到一个字,就是“玩”。

他谈到自己在文革中,经历过一次“快乐的批判”:一位姓夏的老先生批判他“搞创作从来是玩”。“他给我来的这几句话,要不是弯腰低头在大堂之上,我几乎要跑过去亲他一口说,乖乖,你个狗日的简直说到我心里去了,要不是在今天,我非请你上吉士林吃一顿不可。”黄永玉说,自己搞创作,木刻、绘画、写作过程中十分开心,完全跟玩一样,“我从来没有过一字一泪的庄严创作经历”。

话虽如此。如果真以为他的创作都是“玩”出来的,实是大谬不然。他同样说过,像他这样老一辈的人有个共同的特点,不会玩。“比如说沈从文,你跟他讲玩的时候,很难想象他会玩什么。钱锺书会怎么玩呢,他就玩到他的学问里就够了,包括我,我还是一个剪刀差,是属于中间的人物,我不会打牌,不会跳舞,也不会喝酒和下棋,什么都不会,现在玩音响还得按照朋友给我写的指示来按钮,出去一两个月回去又忘了,又得重新来。”

谈及小说这个他一辈子最倾心的行当,黄永玉说:“我也没有提纲,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这么写的方法可能也有点意识流的。”“画画和写文章,对我来讲,都没有受过训练。没有受过训练有它的缺点,缺点恰好成为风格。我没有严格管我的老师,所以比较自在。”

黄永玉在写作中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行云流水般的文字,正如评论家周立民所言,实在不是那种匠人所能写出的,甚至也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滚出来的、流出来的、涌出来的。但黄永玉写得其实并不随意。“有时候写了几页了,觉得不对,这个门槛过不过去,要重写四五回。我感觉到旁边有些朋友在看着你,好像就有沈从文和萧乾,我会和他们对对口径。估计着他们看到会怎么想,有些地方我必须改写。”因为这样,他有时候一天可以写七八张纸,“有时候一天才想了一句,那一句搞来搞去搞不清楚,要搞很久。”

如此这般“玩”出来的小说,有着颇为不俗的面貌。2013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第一部《朱雀城》分为上、中、下三卷,共计80余万字,描写了1926年到1937年前后10年发生在朱雀城的故事。小说生动还原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湘西丰富多彩的生活景象,细致刻画了朱雀城、朱雀人的各个侧面及其所经历的重要历史事件。其中涉及到的人物有90个之多。这些人物如有评论指出的那样“有一种古老的教育培养,作为朱雀城的底色而形成庄严的人文秩序”。

或许在写作中,黄永玉会时时想起表叔沈从文对他说的话:我们两个是时代的大筛子筛下来的,上面存下来的几粒粗一点的沙子。“没有浪荡掉,没有让时代淘汰。经历过这么多事。所以我也一方面要赶快写,一方面还要认真地、很严肃地来写它。又要认真又要轻松。”某种意义上,黄永玉做到了。小说看似东拉西扯,没完没了,不讲什么规矩,然而在奇思妙想之中,却能看出良苦用心,就像周立民说的,用现代精神意识融合中国古典小说的写作传统,又打破了艺术体裁之间的成规戒律,体现了一往无前的“先锋”精神。

年轻时的黄永玉(右)和表叔沈从文在一起

“狼才需要成群结党,但狮子不用”

毫无疑问,黄永玉的“好玩”“先锋”正在于他的自由。即使在禁锢的年月,他也不曾感到过不自由。“因为自由不自由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给的。我创作的任何作品,只有极少的情况下,是人家命令我做的。也不是如实描写,而是加入了我的艺术处理表达出来的。我做出来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不一样就是‘自由’了。”

和狗玩耍中

他办画展从来不请领导人或者艺术界的名流来剪彩。很多年前,他的一些很有名气的学生到美国去写信回来,说他们要成立一个“黄永玉画派”,他回信臭骂一顿:“我说狼才需要成群结党,但狮子不用。画画就要独立思考,自己创作自己。如果你需要靠这个来壮大声势,那艺术的力量就减弱了,你就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画家。”

某种意义上,黄永玉属于那种把自己活成了一部历史的人,看似一点正经都没有,但这不正经里,渗透着强烈的个人生命的历史感。他用“湘西人的刁蛮和豁达”,应对命运多舛。而他的自嘲,一如他的讥讽或宽谅,隐含了深层的人生智慧。

在很多场合,黄永玉要给热心读者签名。他边不急不缓地签名,边说这是“盲目崇拜”,“我都替人家着急,有很多运动员玻璃橱里都是奖,以后怎么办?拿那么多奖。人不能完全为了纪念活下去。一辈子收集纪念品,满房子都是纪念品,以后拿它们来干什么。要工作,自己有创造性,不要太多的纪念品,尤其不要把纪念品变成终身的事业”。

同样很多时候,他会听到各式各样的恭维。有人问:1980年,你画了中国第一枚生肖邮票“猴票”,非常著名。他回答,著名不是因为我的画,是因为猴票印得太少了,别的生肖票印得多,配不上套,猴子就贵了。有人赞他著作等身,请他回忆一下创作生涯。他说自己第一次发表作品,是在老家的古椿书屋里,“以前遭过火,火烧以后就修了现在这个房子。新房子修起来,我就用毛笔在墙壁上题了几个字:我们在家里,大家有事做。把墙壁写脏了,我爸爸生气,给我屁股上来了几下。这是我第一次稿费,就是屁股挨几下。”有人问他代表作是哪些?他说天天画,太多了,哪有代表作?偶尔也有人批评他的国画不正宗,他开玩笑说,谁要再说我是中国画我就告他。

黄永玉画的中国第一枚生肖邮票“猴票”

面对任何境遇,黄永玉都能做到应对自如、百无禁忌。他为自传体小说取名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是想跟莎士比亚的 《温莎的风流娘们》配个谑对,开个小玩笑。“读者当然明白,主旨和其中的‘下水’跟那出杰作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他自言个人趣味比较“低级”,“讲话往低处讲,不往高处讲”。他的举动却满是“高级”趣味。有一回,他去潘家园。在一个小店里看到“自己”的画,一摞一摞地摆在那里。“我看见他在卖,还要我买,不认得我。旁边一个老头认得我说,他就是黄永玉。那个老板有点害怕。我就拍拍他的肩膀说,有饭大家吃,不要紧。”至于为什么“不要紧”,黄永玉解释道,因为他做我的画,肯定想方设法要像我。“但我随便地飘两笔,那是我的,你不能随便,你要认真地学我的随便,那可不容易。第二点呢,这个画卖得便宜,让大家都有我的画,暂时买不了真的,弄张我的假画挂挂不也很好?假就假吧,有饭大家吃。”

但在京城的黄宅门上,黄永玉则“公然”贴出告示,本人不吃软,不怕硬,不签名,不题字,不送画。对讨字求画者,他也有规定,求字画一律以现金交易为准,严禁攀亲套交情,更拒礼品、旅游纪念品做交易。他说,钞票面前人人平等,不可乱了章法规矩。按尺论价,铁价不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纠缠讲价即时按原价加倍,再讲价者,放恶狗咬之,恶脸恶言相向,驱逐出院。黄永玉孤傲不逊如此,画界人士提起每每赞叹不已。

“从容地,慢慢地,站在人生边上说”

然而黄永玉到底是谦逊的。他的谦逊,就像美国女作家所说的那样,并非是假意谦虚,而是求实。而他的求实,则源于他的清醒和自得。

黄永玉谈到,写作《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用的是类似福楼拜的写法,不是太紧张,而是从容地,慢慢地说,站在故事以外说。“我更喜欢那种自己不投入到里面去的文学,像契诃夫式的,沈从文式的,这些东西就是比较客观冷静的。人家以为一个作品激昂慷慨的,你一定就激昂慷慨。不是的!写作的人,无论处理战争,处理谈情说爱,还是处理其他一些东西,一句话就是要冷静。”

黄永玉画作

正因为冷静,他有平常心,能客观地看待自己。黄永玉说,他搞创作不是替天行道,也不为打出一个伟大的主义,一种号召,他只是像沈从文说的,不去超过什么,而只是完成。有人拿他跟齐白石相比。黄永玉回应道:齐白石的修养、成就,他的一切,自己都不可以比。“我没有什么可以得意的,比如画画,画完就后悔了。人家以为我十分得意,其实我一辈子是在不得意的作品中一步步进展。我没有自己画完以后不遗憾的画。我常常想,下一次会好一点,但是下次所有的条件不同了,使尽力气,画完了还是不行。”

他正是这样认识世界的。在黄永玉看来,世界本身有顺有逆,到了逆境的时候,要用欣赏的态度来看它,站高一点,像上帝一样看自己,看自己的处境。“所有的苦难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也不是从近五十年、近百年开始的,五千年前就有了,只是老祖宗没有留下印迹,我们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你要懂得怎么欣赏它。既然什么事到了欣赏的时候,事就好办了。比如说文革时,拉我们去批斗,你能反抗吗?或者斗你的时候你做一次完全不同的演讲?不可能的。那你怎么样呢,当你像上帝一样的站在高空看看自己的样子,就会感到特别好玩,我就是这样的。”

“老顽童”九十岁时自画像

步入晚年,黄永玉仍然忙碌着,于北京宋庄、湘西凤凰、香港和意大利四处住所间来回帮忙。他喜欢开红色法拉利跑车,收藏古典家具,盖湘式民居,爱照相机,爱与艺术相关的事物,他的思维跳跃敏捷,充满活力。当有读者说他“年轻”,他笑着说:“这词儿用得就不像话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等我死的时候,请大家务必弄清楚我死透了没,不行就胳肢我一下。”他也为自己的一生做了“概括”,那就是作为《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卷首题词的五个字:“爱、怜悯、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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