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严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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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中国的学生，按照是否有外出留学的经历，可以分为留学生与守土生两大类。客观的看，无论在哪上学，并无高低优劣之分，只是各有所长、各具特点。但因为百年来外强内弱的环境，有的学生认为留洋高人一等，未曾出国者则颇有自卑情绪；随着中国GDP排名成为全球第二，守土生有了自信，社会上又产生了轻视留学生的声音，所谓“水硕”“水校”不绝于耳。以上这些情绪，让深陷其间的两类学生徒增烦恼，了无益处。

近日夜读苏州先哲之传记，发现有一位前辈于百年前也曾面临类似境遇，处理之法堪称典范，他就是苏州历史上最杰出的历史学家之一——顾颉刚。

顾颉刚

顾颉刚（1893年—1980年），原名诵坤，字铭坚，号颉刚，江苏苏州人，出生于苏州市悬桥巷顾家花园。苏州历史上有很多大历史学家，顾炎武感叹时局艰辛，忧愤而作《日知录》，开有清一代之史学先河；钱谦益四海宗盟五十年，剃发降清后羞愧写下《明史断略》；徐乾学总裁《大清一统志》，成为研究地理沿革的必读之物。然顾氏身居其间，光芒绝对不下诸前辈，其史学理论之颠覆性，考证功夫之细密，培养学生之多，愚以为堪称苏州两千年来排名第一位的史学家。

为什么顾颉刚能成为如此有成就的历史学家呢？原因还要从顾氏的家族说起。顾家是苏州有名的书香世家，康熙亲笔题写“江南第一读书人家”赠之。由于数代单传，顾颉刚就成了全家的心肝宝贝，对他寄予厚望。顾颉刚的父亲顾子虬是一位大才子，被保送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然因家境贫寒无力承担学费，不得已辍学，任小学教员来养家糊口。顾颉刚出生后，其父一直在外奔波以谋生计，祖父顾廉军就承担起了教育顾颉刚的重任。顾廉军是一名秀才，以游幕为业，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学问精深，着重研究许慎的《说文》，著有《说文通俗》。顾颉刚年仅两岁时，祖父就教他识字，并培养了顾颉刚读书爱书的习惯。自小博览群书的顾颉刚，在成年后顺利考入北大，研读哲学专业。在这里他遇到自己一生的挚友傅斯年，以及恩师胡适。

傅斯年

他与傅斯年的缘分始于1914年底。当时傅斯年成立了“文学会”，出版了《劝学》杂志。顾颉刚向其投稿了一篇《丧文论》，写道：

六经者，万籍之众甫，百学之滥觞，非可高阁独居，秘异他书。其治之者，亦不必假尊孔崇经为号召也。……诚欲言宗教者，墨家阴阳家胡不可为，必以之败孔绝经，是其信之拙乎，抑好为妄也。且归宿灵魂，牢笼万有，求之孔子，奚能曲美。今不量其德，而率以教主奉之，遂有讽诵诗书、冥祈福德，较之刻画土木，尤为大迷。夫事体不真，形貌是耗，此俳优所为，虽猿狙可引服也。今之教仪，强饰夫子为俳优矣。

该偏文章措词激烈，受到章太炎的《驳建立孔教议》影响，讽刺当时社会将孔子当成宗教教主的行为，文中的“强饰夫子为俳优”更使文学会的成员感到惧怕，因此将之退稿。独独傅斯年英雄惜英雄，想将之放到杂志的篇首。

等到1917年九月下旬，顾颉刚更是与傅斯年成为同舍室友，一起在北京大学学习，在这里他们遇见了他们一生最看重，对他们影响最深远，北京大学哲学系教师，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一——胡适之博士。

胡适

1917年10月，北大开学。胡适教《中国哲学史》时，用《诗经》作时代帮助，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之后讲起，令在场学生大为震动。顾颉刚说：

这一改把我们一班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桥而不能下。许多同学都不以为然；……我听了几堂，听出一个道理来了，……胡先生讲得的确不差，他有眼光，有胆量，有断制，确是一个有能力的历史家。他的议论处处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说而不知道怎样说算好的。……我的上古史靠不住的观念在读了《改制考》之后又经过这样地一温。

当时北京大学的学生都是各地来的精英，小小年纪都学问深湛，喜欢在课堂上挑战老师，水平稍差的，常常被他们轰下台来。胡适的观点从后来者的角度，是进步且有启迪意义的，但当时过于突破传统认知，也面临着挑战。顾颉刚虽然不是完全接受胡适的观点，但仍然敬重胡适，出于对先生的保护，他特别邀请国学门的傅斯年去旁听。最后傅斯年连续多次在课堂上向胡适发难，胡适一一对答，获得了傅斯年的认可。傅斯年是当时北大学生领袖，他后来在学生中号召尊重胡适老师，胡才最终在北大的讲台站稳了。

傅斯年(左)与胡适

之后，他们经常到胡适的家中求教各种问题，使得三人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傅斯年逐渐被胡适征服，离开原来老师黄侃的门径，与顾颉刚一起成为胡适的入室弟子。

在1918年底，顾颉刚与傅斯年等人组织新潮社，创办《新潮》月刊，提倡新文化。顾颉刚还在《新潮》刊登了一篇《对于旧家庭的感情》，讲述了他在旧式家庭中受到的压迫，以及对自由的渴望。傅斯年将此总结成三种主义：形式主义、前定主义以及命定主义。并总结到由于中国是专制国家，才导致这三种主义盛行。除了登文外，顾颉刚还提出了很多建议。他在1918年12月18日，向傅斯年发出通信，写道：

我对于《新潮》杂志有两个意见。第一，是要随时随处有豫程，以成语表之，就是“成竹在胸”。至少应该把一卷的宗旨的材料，预先计算一下。……第二是要诚信恳挚的做去，切莫用手段。这道理的实施，可分三条：(1)不要文过；(2)不要存成见去反对人；(3)不要捏造说谎。这三种都是现在杂志报纸里易犯的毛病，所以我要同社大家留心。

《新潮》月刊 图源：湖北省图书馆服务号

民国期间的报刊受到政治波动，非常容易出现被查禁的情况。最著名的就是《新青年》月刊，它自1915年9月15日创刊号至1926年7月终刊，断断续续共出54期，中间数次因查禁，而中断发行。顾颉刚期盼《新潮》能够长久的办下去，因此提出了两大中肯的建议。可惜《新潮》只发行了12期就被迫停刊了。但是在这些办刊的过程中，顾、傅二人的友谊益发深切。

《新青年》更名后的第二卷第一号

图源：北京大学微信公众号

1919年夏，顾颉刚与傅斯年面临着人生的转折点。当时，优秀大学生可以考取庚子赔款，官费留学。做为胡适优秀学生的顾、傅二人都有机会考取。顾颉刚家境贫寒，是家中的顶梁柱，为了减少开支，尽快拥有收入补贴家用，选择留在北大任助教一职，在图书馆做编目工作。傅斯年家境稍好，在大学毕业后，考取庚子赔款的官费留学生名额，留学欧洲。顾颉刚在1919年底送傅斯年到上海，并一直陪他待到次年一月，待到傅氏于1920年一月初，扬帆赴英后，顾颉刚才返回到北京。折柳送孤帆，情谊如金兰。

顾颉刚虽然没有机会出去留学，但是一直非常关注国外的情况，并没有固步自封。在傅斯年留学期间，顾颉刚多次给对方写信并且寄送著作，以致傅斯年回信道：我这几年到欧洲，除最初一时间外，竟不曾给你信，虽然承你累次的寄信与著作。所以虽在交情之义激如我们，恐怕你也轻则失望，重则为最正当之怒了。

从傅氏的回信中可以看出，其在国外较忙以致于很难抽出空给顾氏写信。而顾氏却经常挂念对方，数次寄信给对方，并且将自己的著作相赠。

在傅氏留外时，顾颉刚泉思喷涌、著述颇丰，写了《重编中文书目的办法》《郑樵对于诗词与故事的见解》《东岳庙的七十二句》《两个出殡的导子帐》《各种方言标音实例（苏州音）》《吴歌甲集》等文章。

最夺目的是，顾颉刚发表《古史辨》，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开创“古史辨”学派。顾氏的“古史辨”思想来源广博，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一为进化论等西方近代科学思想的影响；二为前人辨伪学和今古文家学说的影响；三为戏曲、歌谣和民俗学研究的启发。

顾颉刚《〈古史辨〉自序》手稿

图源：北京大学微信公众号

进化论的思想在中国传播较早。清末，甲午惨败，使中华民族陷入到极其严重的生存危机中。此时，严复翻译了《天演论》，宣传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点，造成了巨大社会反响。可以说顾颉刚从小就受到进化论思潮的影响。等到顾氏在北大学习，恰逢一战结束，中国作为战胜国，却被列强将德国在中国山东的权益转让给日本，使得中国国内爆发了五四运动。受此刺激，顾颉刚对进化论又有了深度的理解，即作《中国近来学术思想界的变迁观》，文中大谈进化论，并用进化论的观点分析社会思想变迁的走向。

除了外来的进化论外，“古史辨”思想也来自于对国内前人的学术继承。顾颉刚在与郭沫若的辩论中，曾说其疑古思想，“首先植根于姚际恒、康有为、夏曾佑之书；其后又受崔述、崔适、朱熹、阎若璩诸人之启发。康、夏、崔适之时代固较后，而朱、阎、姚、崔述则生于纯封建之时代，其时尚未有帝国主义，安得为之服务乎？”不久顾颉刚总结疑古思想的国内来源说：“我之学术思想悉由宋、清两代学人来，不过将其零碎文章组织成一系统而已。要批判我，是否先须批判宋、清两代之疑古思想？”明明白白说出了其对宋、清疑古辨伪思想的继承。

顾颉刚读书笔记手迹

进化论思想与宋、清疑古辨伪思想都是顾颉刚在学术上的继承发扬，是一种带有目的性主动行为。但是戏曲、歌谣和民俗学发面对顾氏的启发却是侧面的、偶然的。民国七年（1918年）北大教授刘半农等人发起征集歌谣运动。顾颉刚也参与到其中。他先在家中搜集，逐渐向邻居亲友搜集。在对戏曲、歌谣进行研究时，顾氏发现了一个规律，某一出戏，愈是晚出，故事就愈是详细，枝节愈多，内容愈丰富。他由戏曲想到历史，认为历史也有人为伪造的部份，写历史的人愈多，添油加醋的地方就愈多。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次偶然的征集歌谣运动，却成为了“古史辨”思想的基本来源。

由此可知，顾颉刚虽然人在国内，但学术心胸开阔，注意吸收外国的先进思想，同时对本国的优良传统也有所继承，两相结合，近代史上最重磅的史学学派由此诞生。

傅斯年在国外也没有闲着，像一块海绵吸收一切可以学习的知识。从1919年至1926年，他先后留学英、德。傅斯年一心向学。据赵元任夫人杨步伟在《杂忆赵家》中记录。当时的留学生大都心不在焉，无心向学，真正心无旁骛全力学习的就只有陈寅恪和傅斯年，以至于被比作“宁国府大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据统计，傅斯年在留学期间，前后学习过物理、化学、数学等自然科学，以求科学救国；又先后前往英德法求学，进行经济学、社会学等研究。

同时，他没有骄傲自矜，始终关注着国内的进展。他在赴英的旅途上，写了《寄新潮社诸友》一文，提到：

自然的美引人，凭我盲想，有三层：形态的美引人的文学思想；组织的美引人的科学思想；意义的美又常助人宗教或哲学思想的发达。自然的美，固因时因地而为浅深不同的表现。但极枯薄的地方，也有美的境界。……漂亮是误人的渊鼓，因为它是油滑浮浅飘流的根原。我平日常想漂亮是糊涂的别名，时髦是发昏的绰号。

傅斯年在书房

图源：新京报书评周刊

1926年冬，傅斯年应中山大学之聘回国。当时顾颉刚的《古史辨》第一册正式出版，受到各界瞩目，使顾颉刚成为史学界的核心人物。做为挚友的傅斯年立马写了一封《与顾颉刚论古史书》：

三百年中，史学、文籍考订学，得了你这篇文字，而有“大小总汇”。三百年中所谓汉学之一路，实在含括两种学问：一是语文学；二是史学、文籍考订学。这两以外，也更没有什么更大的东西：偶然冒充有之，也每是些荒谬物事……颉刚以前，史学考订学中真正全是科学家精神的，只是阎若璩、崔述几个人。……史学的中央题目，就是你这“累层地造成的中国古史”,可是从你这发挥之后，大体之结构已备就，没有什么再多的根据物可找。

从上文可以看出，傅斯年不愧是顾的挚友，一眼就看出宋、清疑古辨伪思想是“古史辨”思想来源之一，更指出顾氏上承的主要是阎若璩、崔述的疑古辨伪思想。“结构已备”更是表明顾颉刚疑古思想的结构完整、逻辑完善。

但是古史辨学派，也有其天然的弱点。他对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字资料，做了系统的、大规模的合理怀“疑”，“破”的很彻底。但中华民族真实的历史是什么，我们应该“信”什么，没有完成建“立”新历史的任务。

傅斯年创立的“史料学派”适时填补了这重空白，他借助从西方学来的知识，认为除了传统的文字记载外，历史还可以通过民俗、语言、考古出土资料、神化传说等多重材料构建，主张“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资料”。有鉴于此，傅斯年受蔡元培先生之聘，筹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傅氏凭借着自己在国外学到的知识，培养了大批历史、语言、考古、人类学等专门人才，并运用西方的观念方法发展中国的考古学，为顾颉刚的“古史辨”学派提供了非常丰富的实物材料，完善了实践基础。

沈尹默题签的《古史辨》第一册封面 图源：北京大学微信公众号

他们两人的老师，一生主张“大胆的假设，小心地求证”。顾颉刚主要完成了前半句，用精密的逻辑系统质疑了中国的古代史；傅斯年用各种史料，着手细微复原历史。留学生与守土生携手，共同谱写近代史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顾颉刚与傅斯年能够将“留洋”与“守土”关系处理如此和谐，不知是否受到了老校长蔡元培先生“兼容并包，兼收并蓄”的主张影响。今日中外联系日密，局势日新月异，我辈学人应该秉持平等、自信的原则，学贯中西，融通内外，切不可崇洋媚外或者故步自封。

参考文献：

1. 顾颉刚：《古史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2. 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3. 顾潮：《顾颉刚年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

4. 顾洪：《学术大师治学录·顾颉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

5. 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6. 傅斯年：《傅斯年全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0年版。

7. 马亮宽：《傅斯年教育思想研究》，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8. 郭学信：《傅斯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

9. 刘起釪：《顾颉刚先生学述》，中华书局1986年版。

10. 路新生：《中国近三百年疑古思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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