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洪侠
前几天刚写了一篇《悼晓岚》,又要写《送别老楼》了。这个疫情与永别一起流行的冬天,不知几时才算熬过。
1月6日上午近十一时半,上海周立民老师来微信说:“老楼今晨3:25因新冠在医院里去世了。”
这可是绝想不到的事。不过,现在还有什么想到想不到呢?2019年之前,谁想得到新冠会和2020年元旦一起到来呢?谁又能预测到一疫三年犹未已、忽然人间又新春?
上次和老楼见面,是2019年8月上海书展期间。参加完“八八沈公”系列活动后,我本来还要参加周立民为老楼一本新书组织的座谈会,结果深圳工作单位忽然有事,我连夜赶回,无法出现在上海作家书店的现场。此刻我忽然又不敢确定:那次在上海,我真的见到过老楼吗?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和他的新书分享会擦肩而过而已,沈公的活动上我们应该已经见过面。但是谁又说得清楚?反正此刻与我们上次最后一面中间,早已横亘了一条汹涌的疫情之河。身处河的“此岸”,我们对“彼岸”的生活已然看不太真切了。这三年我们不得不忘记一些本应刻骨铭心的东西,腾出空间装载那些层出不穷、莫名其妙的新东西。
老楼姓楼名乘震,1947年出生,1968年参加工作,1993年加盟深圳商报社,长期担任报社驻上海记者,先后任记者站副站长、站长、办事处主任,2007年退休。其新闻报道与摄影作品先后结集成《铁骨柔情》《悲欣人生》《与书同在》等书出版。
我未能躬逢其盛的那场新书座谈会的主角,正是《与书同在》。后来听说,王伟、陈子善、赵兰英、章洁思、陆灏、黄韬、周俊生、韦泱、董宁文等都参加了,这既看出组织者周立民的用心,也部分见证着老楼的人脉与文脉。飞回深圳后我只好用手机写了几段话,让周立民现场替我读出来,算是弥补缺憾。我说:
这次与老楼的新书分享会擦肩而过,实在遗憾之至。感谢上海的师友们,你们能够在上海的盛夏,展现人文的盛情,为老楼新书举办书人欢聚的盛会。我代表老楼的老同事们,代表老楼远在深圳的朋友们,以移动互联的方式,祝贺老楼,感谢上海。我和老楼交往二十七八年了。人一生相遇的人会很多,但是,能够几十年间相互为友、相互理解、有话可聊、有书可读、有事可以一起做的朋友,屈指一算,其实没有多少。很幸运,我在上海就有一批这样的师友在,比如已经去世的邓云乡先生、束纫秋先生,比如陈思和老师,陈子善老师,比如老束、老楼,比如陆灏、王为松、毛尖、施宏俊、曹元勇、周立民等等,所以,每次来上海,我才没有无家可归、无枝可依、无人可恋、无事可干的凄惶丧家之感。我之所以要一一点名,是因为老楼不仅是我上海诸多师友中的一个,还因为他是我和这些师友的重要连接点之一。他做深圳报业集团住上海记者站资深记者多年,其间对《深圳商报》,对报业集团,贡献至巨,成果丰硕,让人感佩。尤其在我主持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期间,他对我的帮助简直“罄竹难书”(哈哈),我一直没有向老楼正式表达真诚的谢意,借此机会,让我在深圳高喊一声:老楼,谢谢!我嗓门儿已经够大,希望你们在座各位已经听见。
老楼书中许多篇章,都是当年经我手编发在“文化广场”上的,有些篇目甚至是我约他写的。但是大部分都是他主动写给我们的。也就是说,在无人正式安排任务、没有明确考核督促的情况下,老楼凭借自己的人文情怀、敬业精神和广阔的人脉资源,主动地、经常地、大量地为深圳读者传递了无数上海文化名家、文化事件和文化活动的消息。因为实在太多,恕我不再一一举例。我只是想说,作为一名记者,老楼几十年来独当一面,以一己之力,完成了上海多次重大采访任务,值得赞叹。作为文化记者,他靠自己的努力与勤奋,已经修炼成了独门绝技,晋升到了很高段位,远非今天那些喜欢道听途说、浅尝辄止的从业人员可比,值得小记小编们好好学习。作为深圳住上海的记者,老楼凭借“楼家制造”的图片文字,连接起了两座城市。有很多闯深圳的人,几年之后,选择奔赴上海创业或者安居,这其中一定也有老楼的功劳,因为他给深圳传递了一个人文气氛浓郁的上海,一个名家繁星满天的上海,一个生活着许多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的文化人的上海,一个重品质、领风尚、出好书、办大事的上海。
作为一个退休的深圳驻上海的资深记者,老楼从没有停下他踏访上海的脚步和去粗存精的镜头。年龄渐大,视力减弱,他却坚决选择始终和上海的文化心脏一起跳动,始终和文化星辰同呼吸,始终奔忙在各类文化现场,这是尤其值得我们学习的。
澎湃等媒体都及时报道了老楼去世的消息,大家不约而同地称他为“文化记者”,他的文化报道的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其实,他并非是专职文化记者,作为深圳商报驻上海记者,他当年首先要完成的任务是报道上海股市动向,传递浦东开发区最新消息,追踪沪深合作新领域新成就等等。翻检1990年代的深圳商报,他发自上海的各类消息几乎无日无之,其中大量的都是证券股市报道。他首先是一位称职的财经记者。他甚至曾经以工人代表身份参加过1970年代的上海写作组,和前几天去世的朱永嘉算是曾经在一个机构工作过,其所在组别好像是“财贸组”或“经济组”。老楼最后以“文化记者”而为世人称道,足见他在职业生涯后期,完成了一个漂亮的转身。在财经越来越受宠、经济日益成为显学的2000年代,他反其道而行之,主动把自己转型成了文化记者。上海文学、演艺、学术、影视、艺术各界,从此不仅是他的“新闻场”,也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我第一次编发他的稿子,是在1996年。那年9月,首届上海书市开幕,老楼给“文化广场”写了一篇《筑造文化起飞的平台——上海书市札记》。这篇稿子,同时拉开了老楼后二十年上海文化报道的序幕。如今赫赫有名的“上海书展”,就是从“上海书市”发展而来。
老楼写道:八月的上海,酷暑难熬。但2022年上海的读书人却翘首以盼八月的到来,因为上海书市要在八月举行。尽管有127家国营新华书店遍布浦江两岸,尽管卖书成了商厦、超市、便利店以至弄堂口小贩热衷的经营项目,尽管每年有“文汇书展”等大大小小的书展,但500家出版社提供的10万余种图书、6400平方米的展厅、50项配套的文化活动……仍然大大地吊足了这个城市的读书人的胃口,甚至成为他们向外省人炫耀的资本。书市盛况果然大大出乎主办者的意料之外。8月9日上午在上海展览中心东厅的开幕式还未结束,广场外就聚集起上千读者,书市负责人一边高喊“好兆头!好兆头!”一边赶紧吩咐打开大门。欢呼雀跃的读者顷刻间占据了16个分馆。10日上午更排起了近千人的长队。1元钱1张的入场券被“黄牛”炒到了5元。最多一天的读者流量达到4.3万人次。记者数次挤进书市,闷热的空气令人头晕,无论是读者还是营业员个个汗流浃背,累得都不想说一句多余的话。但就是在如此不尽如人意的环境之中,十天内的销售额竟达1100万元,个人购书竟占到了总销售额的87%。……从电脑统计评出的十大畅销书排行榜看,《留学美国》、《97香港回归风云》、《文化大革命史》、《中国的崛起》等是因其题材为读者所关注,《当代名作家寄语青年丛书》等是因有作家现场签名促销。其他图书的销售,则未出现预料中的火爆场面……
1996年9月,深圳罗湖书城尚未建成,第七届全国书市深圳举办的盛况要到11月份才能横空出世,“深圳读书月”更是还要到四年后才举行第一届,然而,老楼已经开始向我们传递上海书市火爆的消息了。记得当年编稿至此,心中无限向往上海书市:一张入场券都能涨价5倍,那得热闹到什么程度?
老楼帮“文化广场”写稿最多,这其中最让我感动的,则是连续多年对巴金先生的报道。2009年年底我离开深圳商报时,编发他的最后一篇稿子还是和巴金先生有关。这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容我有时间再专门讲述。
老楼不胜酒力,但每次我到上海,他总要张罗一次饭局,找人和我一起喝酒聊天。有一年我带晶报团队去上海观摩世博会,他在一家酒店的大堂吧陪我们喝啤酒,聊大天几乎到天亮,把人家酒吧的啤酒都喝光了。作为旁观者,老楼犹自不甘心,一直问服务员我们怎么可能会把酒吧的酒喝完。说来那也是我叱咤酒坛年代的事了。2018年8月,老楼请我在新锦江附近一家上海菜馆和几位老同事聚会,我说我已经戒酒,他大惑不解,吃一会儿饭就嘟囔一句:真的戒了吗?为什么要戒呢?戒了有什么意思呢?戒了酒大侠还是大侠吗?
唉!俱往矣。老楼,另一个世界想必也有很多文化活动需要报道吧。您继续忙吧!反正您报道过的许多文化大家早已都在那边了,巴金、草婴、柯灵、施蛰存、邓云乡、王元化、束纫秋、黄宗英……,您去了,大家一定少几分寂寞。
编者注:本文作者为深圳报业集团社委会委员、编辑委员会副总编辑,兼《晶报》总编辑
来源|“夜书房”微信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