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发现亚欧大牧场
60.对于游牧文明而言，亚欧大草原就是亚欧大牧场。在亚欧大牧场上游牧并不是游牧族群的唯一选择，温暖肥沃的亚欧大田园对游牧族群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说，“公元前2000年，由于世界各地区生产力的发展，游牧民族普遍崛起，取代了各文明的农耕民族王朝，但同时又被农耕民族的生产方式逐渐同化，转化或被新的农耕民族取代。”
61.如果说中东地区是亚欧非三大洲的十字路口，那么中亚地区是亚欧大陆两大农耕文明圈和两大游牧文明圈的十字路口以及米字路网枢纽。在世界游牧文明主环上，在亚欧大草原上，东方环蒙古大漠文明圈（简称环漠游牧文明圈）和西方欧洲游牧文明圈是最主要的两大游牧文明圈，也是亚欧大草原上最主要的游牧族群冲击波的策源地。东方大兴安岭与西方阿尔泰山、南方阴山与北方贝加尔湖地区作为四个边界基准点线界定了蒙古高原的基本框架。包含上述四个边界基线附近在内的游牧文明圈是环蒙古大漠游牧文明内圈，继续向外扩展，包括满疆、西域北疆盆地等则为环蒙古大漠游牧文明外圈。匈奴最强盛时曾经统治环漠游牧文明圈并曾征服临近农耕地区，后来南下受阻并且遭到汉朝打击，被迫辗转西迁欧洲中部草原，形成了高潮迭起的匈奴冲击波。柔然最强盛时也曾经统治环漠游牧文明圈，后来同样南下受阻并且遭到打击被迫西迁欧洲。突厥最强盛时统治环漠游牧文明圈并且征服临近农耕地区，西突厥还曾统治亚欧大草原阿尔泰山以西草原，后来跌宕起伏，形成了突厥冲击波。蒙古同样以环漠游牧文明圈作为策源地，掀起了更加宏大的蒙古冲击波。印欧人也曾从欧洲草原出发，四散出击，掀起了一轮又一轮波澜壮阔的印欧冲击波。
62.从蒙古高原发源的黑龙江（蒙古语称哈拉木伦，满语称萨哈连乌拉，本义皆为黑水、黑河）向东注入太平洋，黑龙江走廊是阿尔泰语系族群迁徙的重要路线，把通古斯语族地区与蒙古语族地区联系起来。从贝加尔湖畔发源的勒拿（Lena）河向北注入北冰洋，勒那河谷走廊是突厥语族萨哈人迁徙的主要路线，把贝加尔湖畔森林百姓与北极圈内苔原百姓联系起来。发源于蒙古高原的叶尼塞（Yenisei，Enesay）河与鄂毕（Ob）河向北注入北冰洋，叶尼塞河谷走廊和鄂毕河谷走廊是突厥语族鞑靼人迁徙的重要通道。
63.正源位于蒙古高原的大凌河与辽河构成北辽两河汇入渤海，大凌河谷和西辽河谷曾是辽西走廊的主要通道。凌河文化带和辽河文化带作为北辽两河文化带把满疆文化带、蒙疆文化带与燕赵文化带联系起来，大凌河谷走廊和西辽河谷走廊作为北辽两河走廊把大兴安岭文明走廊、长城文明走廊和沿海文明走廊联系起来。阿尔泰族系和阿尔泰语系经由朝鲜半岛走廊可以抵达日本列岛走廊，进而可以链接第一岛链走廊等各个太平洋岛链走廊。
64.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说，“攻不破中国长城以及蒙古族富有侵略性的部落联盟的形成，往往使牧民不断向西入侵、挺进，在经过一系列的冲击波式的向西入侵之后，最终形成了渡过奥克苏斯河、多瑙河和莱茵河的大规模蛮族入侵”。匈奴人有可能在亚欧大草原上长途迁徙。匈人在东欧顿河以东击败阿兰人以后，374年渡过顿河继续向西击败东哥特人，375年东哥特人被迫投降以后，匈人渡过德涅斯特河击败西哥特人，迫使西哥特人渡过多瑙河进入罗马帝国境内，匈人占领了多瑙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匈人经常侵扰罗马帝国领地，443年兵临东罗马帝国首都拜占庭城下，迫使东罗马签订城下之盟。448年至450年，匈人势力范围东起咸海，西达大西洋海岸，南自多瑙河，北至波罗的海，达到极盛。450年匈人在上帝之鞭阿提拉（Attila）率领下渡过莱茵河洗劫西罗马帝国高卢地区，围困奥尔良城，但在沙隆大战中被击败。451年，阿提拉率军深入亚平宁半岛但是被迫退兵。453年阿提拉突然死亡，匈人退往匈牙利地区，后又退往顿河下游，走向分裂河衰落。从蒙古高原出发的匈奴西扩运动和西迁运动掀起的匈奴西进浪潮引发连锁反应，驱使众多日耳曼蛮族退入罗马帝国境内，间接导致西罗马帝国灭亡；随之兴起的匈奴化浪潮让许多族群加入进来，在匈奴的旗帜下以匈奴的名号生存发展。
65.西汉时期，匈奴、月氏、乌孙、康居、奄蔡等皆为游牧族群，主要在亚欧大草原文明带上游牧。匈奴西进运动引起月氏、乌孙等许多族群的连锁反应。《史记·匈奴列传》记载，匈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駞、驴、骡、駃騠、騊駼、驒騱。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乌孙与匈奴同俗，皆为游牧族群。《史记·大宛列传》记载，“乌孙在大宛东北可二千里，行国，随畜，与匈奴同俗。控弦者数万，敢战。故服匈奴，及盛，取其羁属，不肯往朝会焉。”康居与月氏大同俗，奄蔡与康居大同俗，大月氏居妫水北，又与匈奴同俗，皆为游牧族群。《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康居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月氏大同俗。控弦者八九万人。与大宛邻国。国小，南羁事月氏，东羁事匈奴。”“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康居大同俗。控弦者十余万。临大泽，无崖，盖乃北海云。”“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北则康居。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强，轻匈奴，及冒顿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
66.随着匈奴势力和影响不断扩大，匈奴成为亚欧大草原东部许多游牧族群的统称，比如，使用东伊朗语言的寄多罗人（Kidarites）曾被称为红匈奴（Huna），可能使用阿尔泰语的嚈哒人（Hephthalites）曾被称为白匈奴（Huna）。古罗马地理学家托勒密（Claudius Ptolemaeus，约90—168年）在《地理》一书中记载，匈人（Hunnis，Hunnus）曾在里海北岸游牧。四世纪罗马帝国后期历史学家阿密阿那斯•玛西里那斯（Ammainus Marcellinus，330—390年）在《历史》一书中记载了350—374年匈人在东欧顿河以东击灭阿兰人的过程。法国汉学家德金（Joseph de Guignes）1756至1758年在《匈奴通史》（Histroire des Huns）一书中推测匈人来源于在中国汉朝北方游牧的匈奴人，这一推测后来随着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年）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广受传播。匈人向西推进，引发连锁反应，阿兰人、东哥特人、西哥特人梯次迁徙，进而引起日耳曼人大迁徙浪潮，最终毁灭了西罗马帝国。
67.阿兰人（Alani，Alans）建立的阿兰国又称阿兰聊，阿兰那，在中国史籍中称为奄蔡、阖苏，大体位置在今俄罗斯顿河流域，大高加索山以北，黑海、亚速海以东一带。《汉书•陈汤传》记载，“（北匈奴郅支单于）自知负汉，又闻呼韩邪益强，遂西奔康居。康居王以女妻郅支，郅支亦以女妻康居王。康居甚尊敬郅支，欲倚其威以胁诸国。郅支数借兵击乌孙，深入至赤谷城，杀略民人，驱畜产，乌孙不敢追，西边空虚不居者且千里。郅支单于自以大国，威名尊重，又乘胜骄，不为康居王礼，怒杀康居王女及贵人、人民数百，或支解投都赖水中。发民作城，日作五百人，二岁乃已。又遗使责阖苏、大宛诸国岁遗，不敢不予。”唐代颜师古注：“胡广云：‘康居北可一千里有国名奄蔡，一名阖苏。’然则阖苏即奄蔡也。”《后汉书•西域传》记载，“奄蔡国改名阿兰聊国，居地城属康居，土气温和，多桢松、白草，民俗衣服与康居同”。《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南朝宋代裴松之注引鱼豢《魏略•西戎传》记载，“北乌伊别国在康居北，又有柳国，又有严国，又有奄蔡国，一名阿兰，皆与康居同俗。西与大秦，东南与康居接。其国多名貂，畜牧逐水草，临水泽。故时羁属康居，今不属也。”350年匈人骑兵进攻阿兰人，374年阿兰国被匈人毁灭，大部分阿兰人向西迁徙。
68.根据中国史籍记载，粟特就是奄蔡，奄蔡就是阿兰。《魏书·栗特传》《北史•西域传》记载，“悦般国，在乌孙西北，去代一万九百三十里。其先，匈奴北单于之部落也。为汉车骑将军窦宪所逐，北单于度金微山西走康居，其羸弱不能去者，住龟兹北。地方数千里，众可二十余万，凉州人犹谓之单于王。其风俗言语与高车同，而其人清洁于胡。”“粟特国，在葱岭之西，古之奄蔡，一名温那沙，居于大泽，在康居西北，去代一万六千里。先是，匈奴杀其王而有其国，至王忽倪，已三世矣。其国商人先多诣凉土贩货，及魏克姑臧，悉见虏。文成初，粟特王遣使请赎之，诏听焉。自后无使朝献。”这些记载与古罗马历史学家阿密阿那斯·玛西里那斯《历史》关于所谓匈人的记载正好互相印证，“匈人从顿河以东地区向阿兰人展开疯狂进攻，阿兰人奋起反抗，结果大败，国王被杀，国土也被征服了。”匈奴杀王灭国侵占阿兰的前史与欧洲史籍关于匈人鸠占鹊巢征服阿兰的历史记载正好相互衔接，佐证欧洲史籍所谓匈人就是中国史籍所谓匈奴后裔。
69.土尔扈特人曾在亚欧大草原上东西迁徙。1628年，大部分土尔扈特人离开故土，越过哈萨克草原，渡过乌拉尔河，来到伏尔加河下游地区游牧，建立土尔扈特汗国。1771年1月土尔扈特汗王渥巴锡率领伏尔加河以东地区33000多户17万多土尔扈特人东归故土，冲破重重围追堵截，同年5月大约有一半人成功到达伊犁河谷，被安置在天山、阿尔泰山等地游牧。
四、结语
70.古代中国海疆之弧与陆疆之弧几乎合围中国古代本部和主体农耕地区。对于中华本部而言，渤海、黄海、东海、南海组成了海疆之C、海疆之弧，构成了海上C形包围、海上弧形包围，满疆、蒙疆、藏疆以及回疆组成了陆疆之C、陆疆之弧，构成了陆上C形包围、陆上弧形包围，几乎从海陆两个方面实现了对中华本部的战略合围闭环。从文化与文明传播以及族群迁徙来看，濒临海疆之弧的半月形沿海农耕文化带与濒临陆疆之弧的半月形沿塞农耕文化带合成一个几乎闭合的满月形农耕文化带，构成一个古代中国本部农耕文化内环；在此以外是半月形沿塞游牧文化带和半月形近海岛链文化带合成的一个几乎闭合的满月形文化外环。中华本部如果企图破圈突围，打破海疆战略合围，必须进占近海岛链；如果企图打破陆疆战略合围，必须进占满疆、蒙疆、回疆和藏疆，进而继续向外拓展。汉武帝向东远出辽西走廊，设置朝鲜四郡；向西打通河西走廊，设置河西四郡，甚至西征大宛，镇抚西域；向南灭亡南越，郡县及于越南走廊中部；向北发起漠南战役乃至漠北战役，震慑塞北。若从中国末代皇朝最盛时期领土来看，清朝陆地边疆同样形成一个巨型陆疆之弧。
71.古代亚欧农耕文明环带与游牧文明环带之间兴建了漫长的亚欧大长城，见证了古代农耕族群与游牧族群之间的生死搏斗。通常所谓游牧族群主要包括两类族群——草原百姓和森林百姓，又被称为有毡帐的百姓和林木中的百姓。通常所谓广义游牧文明主要包括两种形态——草原游牧文明和森林渔猎文明。在亚欧大草原以北及其两翼的森林地区，比如从萨彦岭到贝加尔湖沿岸再到黑龙江以及乌苏里江地区都曾经是森林百姓的故居。亚欧大草原西段相对肥沃湿润，可以大量牧牛，东段相对干燥，更适合大量牧羊，从这个角度来说，游牧文明又可区分为牧牛文明与牧羊文明。至于青藏高原高寒游牧区则以放牧牦牛著称。游牧地区牧牛文明与牧羊文明、农耕地区旱作文明与水作文明的分别影响深远，今日世界各地饮食习惯依然为其留下众多见证。其实，古代世界农耕文明主环内部旱作文明族群与水作文明族群之间、古代游牧文明主环草原游牧族群与森林游牧族群之间同样存在激烈的生存竞争。鉴于通常所谓玛雅文明并未进入青铜时代，印加文明并未发明成熟文字，对于农耕文明而言，可以城邦诞生作为文明诞生的主要标志；对于游牧文明而言，也可以跨入青铜时代作为跨入文明时代的主要标准。当然，在文明时代之前的文化时代，古代世界农耕文明主环对应古代世界农耕文化主环，古代世界游牧文明主环对应古代游牧文化主环，进而古代世界文明体系对应古代世界文化体系。(柳士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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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何文娟
审核：张硕
终审：李文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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