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的诗词观(连载一)
——读书札记
梅 岱
2021年,用了大半年时间读完九卷本《毛泽东年谱》。
《年谱》中有许多涉及毛泽东读诗、吟诗、论诗的内容,摘录在读书笔记中,竟有二百多条、三万余字。
今年以来,对《年谱》读书笔记中有关毛泽东诗论的内容作了认真梳理,又搜集、整理了散见于有关专著、回忆文章中的史料。综合对照起来仔细研读,多有感悟,受益颇深。
毛泽东一生以诗词为伴。诗人臧克家说:“他一生与诗结下不解之缘,虽日理万机,而胸中始终有个诗字在!”毛泽东饱览诗词典籍,写下了许多不朽诗篇,也留下了许多关于诗词的点评、批注、谈话、书信和文稿。
据张贻玖《毛泽东和诗》所载,毛泽东逝世后,他书房里留下了大量生前阅读过的古典文学作品,其中仅他圈画和批注过的,就有诗歌1180首、词378首、曲12首、赋20篇,涉及429位作者。毛泽东还喜欢阅读诗话之类的著作,如《历代诗话》《全唐诗话》等,其中对清代袁枚《随园诗话》的批注圈点最多。这些谈诗论词的历史资料,穿越时空、历久弥新,今天读来仍让我们深有感触和启发。
毛泽东诗论的特别之处在于,他首先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他是以政治家的眼光来审视、品评诗人和诗词作品的。格局、视野、胸襟、气度决定了他的诗论往往不是就诗论诗,不是纯美学、纯艺术的评点和解读,而是政治观、大局观、审美观的结合。
毛泽东诗论的另一个特别之处是,他本人就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自己写诗词,有着丰富的创作经验,也就是我们说的“发言权”。现实中,常常是不写小说的人评论小说,不写诗词的人评论诗词,而毛泽东以自己的创作经验来论诗说诗,因而他的诗论有着更强的说服力。
可以说,毛泽东的诗论精辟而深邃、丰富而独到,因此构成其自成一体、别具一格的诗词观。学习毛泽东的诗词观,领略蕴含其中的文化立场、文艺思想、文学观点,不仅对中华诗词的当代发展有着重要的方向性意义,而且对当今诗词创作也有着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诗当然应以新诗为主体”
谈到诗歌的发展,毛泽东一贯主张“以新诗为主体”,“诗嘛,主要应该是新诗”,他特别提倡“年轻人学诗就学作新诗”。
所谓新诗,即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出现的白话诗、自由诗。
毛泽东对新诗的发展成就是肯定的。他说,“新诗的成绩不能低估”,“郭老的《女神》,闻一多的《红烛》,就打动过许多人”。1938年的一天傍晚,毛泽东应邀参加延安边区印刷厂的工人晚会,诗人柯仲平朗诵他的叙事诗《边区自卫军》,读了一半,怕占用毛泽东太多的时间,便停下问:“要不要继续?”毛泽东一挥手说:“念下去!”毛泽东听完,握着柯仲平的手,高兴地说:“你把工农大众作了诗的主人,对民歌形式进行了吸收、融化,为诗歌大众化作出了辛勤的努力。”毛泽东特意把诗稿带了回去,并批下八个字:“此稿甚好,赶快发表”,后来评论说:“云南诗人柯仲平真有股犟劲!”
毛泽东虽对新诗的发展给予肯定,但也明确指出其问题,并提出了它的发展方向。1965年,他在关于改诗给陈毅的信中说:“用白话写诗,几十年来,迄无成功。民歌中倒是有一些好的。”他多次跟人讲“我不读新诗”,并诙谐地说:“除非给我二百大洋。”
对于新诗存在的问题,毛泽东多次作过剖析,直指新诗的弊处。这里摘其有代表性的三段话:其一,“现在的新诗,太散漫”“不成形”“不引人注意”。其二,“现在的东西中,有许多有一种毛病,不反映民众生活,因此也为民众所不懂”。其三,“新诗于民族情感不甚合腔,且形式无定,不易记,不易诵”。
由此,毛泽东提出一个重大命题,即新诗的出路。他说,格律诗和新诗,都应该在发展中改造。
如何改造呢?1958年,毛泽东在成都会议上讲,“我看中国诗的出路恐怕是两条:第一条是民歌,第二条是古典,这两方面都提倡学习,结果产生一个新诗”,“将来我看是古典同民歌这两个东西结婚,产生第三个东西。形式是民族的形式,内容应该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对立统一”。
1957年1月14日,毛泽东同臧克家、袁水拍谈诗时说:“关于诗,有三条:(一)精炼,(二)有韵,(三)一定的整齐,但不是绝对的整齐。要从民间歌谣发展。过去每一时代的诗歌形式,都是从民间吸收来的。要调查研究,造成一种形式。过去北京大学搜集过民谣,现在有没有人做?要编一本现代诗韵,使大家有所遵循。”
精炼、有韵、一定的整齐,这三条当属古典诗词的特点了,新诗发展理应继承这样的传统。而民歌又是产生自民间,最接地气、最具烟火气,有着最鲜明民族文化基因的艺术。新诗如果真正把二者融合起来,便是中国化的、时代化的、受人民群众欢迎的艺术。
也就是在这次谈话中,毛泽东强调:“在古典诗歌、民歌基础上发展新诗。一方面继承优良诗歌传统,包括古典诗歌和‘五四’以来革命诗歌的传统;另一方面,要顺应时代要求,以求得新诗的发展。”这实际上提出了新诗改革的重要原则。
毛泽东还谈到,在文艺领域的改革中,“新诗改革最难,至少需要五十年。找到一条大家认为可行的主要形式,确是难事。一种新形式经过试验、发展,直到定型,是长期的、有条件的。譬如律诗,从梁代沈约搞出四声,后又从四声化为平仄,经过初唐诗人们的试验,到盛唐才定型。形式的定型不意味着内容受到束缚、诗人丧失个性。同样的形式,千百年来真是名家代出,佳作如林。固定的形式并没有妨碍诗歌艺术的发展”,“将来趋势,很可能从民歌中吸引养料和形式,发展成为一套吸引广大读者的新体诗歌”。
虽然毛泽东关于新诗的见解是零散的,但汇集起来却是系统的。目标、原则、路径,还有时间表,实际上毛泽东已经设计和规划了一张清晰、完整又令人鼓舞的新诗改革发展蓝图。
毛泽东谈话到现在早已超过五十年了,遗憾的是,他提出的新诗改革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他构想和期待的新诗形式即“新体诗歌”仍未形成整体气候,有些新诗离形式感越来越远。但愿,会有更多的当代诗人特别是年轻的诗人们,能够从毛泽东的这些思想和主张中受到启发和借鉴,并将其付诸实践。
△格律诗“要发展,要改革”“不断地推陈出新”
毛泽东提出“新诗主体论”,是一位政治领袖在科学把握诗词发展规律的基础上,对诗词发展方向的深邃洞悉和理性思考,但这丝毫不意味着他对古典诗词的轻视。党史专家陈晋曾评论说:“作为懂得艺术规律的政治领袖,他有时候很注意在自己的个人爱好和文艺运动的倡导之间,划出一条适当的线来。”
1956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毛泽东在武昌东湖客舍,躺在藤椅上仰望天空,随口吟道:“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他同工作人员说,“这位作者死了一千一百多年。有人说这是‘旧诗’,可直到今夜,我还感受到此诗的新意。把诗分成新、旧,是不科学的。把从外国引进的诗,像马雅可夫斯基的‘楼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叫‘新诗’,其实这都是洋人的、死人的,何‘新’之有?……把格律诗叫‘旧诗’,含有贬义。就我个人兴趣说,我则偏爱格律诗”,“格律诗之所以打不倒,是因为它从《诗经》以来有几千年的发展历史,至今还有人喜欢”,“格律诗是打不倒的,除非有更好的东西代替它”,“凡是对人民有好处的东西,人民不会打倒它的”。
1958年的一天,毛泽东在同工作人员谈起为什么在给《诗刊》回信中说,发表旧体诗词怕谬种流传、误人子弟?他说,那是针对当代青少年讲的。“旧体诗词有许多讲究,音韵、格律,很不易学,又容易束缚人们的思想,不如新诗那样‘自由’,这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旧体诗词源远流长,不仅像我这样的老年人喜欢,而且像你这样的中年人也喜欢。我冒叫一声,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革,一万年也打不倒。因为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可以兴观群怨嘛,哀而不伤,温柔敦厚嘛……”
细细品味这些谈话,能够深切感悟到毛泽东对旧体诗词的喜爱。这种喜爱当然不仅仅是“个人兴趣”和“偏爱”,而是站在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传承和中国人民精神寄托的高度,来评价旧体诗词的当代价值的。
毛泽东的结论是,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革,一万年也打不倒。
看到这样的文字,确有振聋发聩、醍醐灌顶之感。
是啊,“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旧诗词曾经是新旧文学之争的焦点。一些激进文人全盘否定古诗词,把格律诗词连同八股、骈文、小脚等,视为束缚自由的枷锁和镣铐,提出以形式革命为突破口统统打破。文化虚无主义者们不光要“打倒孔家店”,还要“打倒古诗词”。
历史已经证明,格律诗没被打倒,依然是一棵扎根中华文化沃土中的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古风今律,千载传承;旧韵新词,流风于今。任何一种文学艺术形式,只要它有深厚的文化根基,只要受到人民的喜欢,它就有顽强的生命力,就永远不会被“打倒”。
关于格律诗如何发展,毛泽东曾讲过,“要不断地推陈出新”,“我们每个人都在考虑过去和将来、继承和发展的关系”。他说,格律诗的“格”与“律”是历史的产物,是约定俗成的,不能任意打破,否则就成了顺口溜。他还说:不论平仄,不讲叶韵,还算什么格律诗词?掌握了格律,就觉得有自由了。同时,毛泽东也提出格律诗和新诗一样,要在发展中不断改造创新,要求格律诗和新诗互相学习、取长补短。毛泽东曾说:“新诗的作者,要学格律诗的含蓄凝炼,哀而不伤、怨而不怒,还有可以兴、观、群、怨。格律诗要学民歌的时代色彩、乡土气息和人民情感。”他还讲过:“中国的旧诗中,有一种拟古体,就是过分的谦虚,自己没有独创的风格,一味模仿别人。”因此,他大力提倡写诗作词也要有独创精神。
传统是要尊重的,遗产是要继承的,但毛泽东的主张是,尊重和继承绝不是模仿和蹈袭前人,而是推陈出新、守正创新、返本开新。
即便在格律上,毛泽东一方面强调要严格遵从,指出“不讲平仄,即非律诗”,另一方面又主张形式服从内容,只要诗的意境好,破点格也无妨。昆明大观楼有副180字的长联,作者是清代云南名士孙髯,毛泽东对此联十分赞赏,称之为:“从古未有,别创一格”。《楹联丛话》还记载,晚清云贵总督、号称“一代文宗”的阮元看到这副长联,觉得平仄对仗不工,且文采不足,便下功夫作了修改。毛泽东阅后,在改本旁批道:“死对,点金成铁。”
其实,毛泽东自己作诗填词,在格律上也不是一味死究。他写的《蝶恋花·答李淑一》上下阕就不是一韵到底,为此他还曾专门自注:“上下两韵,不可改,只能仍之。”
以上这两个例子可见,在诗词创作上,求正容变、尊古但不泥古是毛泽东的一个重要主张。过于机械的求工求正的“死对”,很可能就会“点金成铁”、因词害意。实际上,包括李、杜、苏、辛在内的大家,破格而成的千古名篇也不在少数。
守正,才能赓续传统;创新,才能实现超越。毛泽东曾引述鲁迅的一段话,说“好诗已被唐人写尽,后人要超过唐诗,除非有能翻过如来佛手心的本领”。后来话锋一转,又说:“其实,鲁迅自己就有这个本领。他引杂文入诗,比许多唐人诗更高,更耐人寻味。”
这里需要我们品味的是“引杂文入诗”,这不就是对格律诗的发展、创新、改造吗?毛泽东之所以说鲁迅超过许多唐人,就是肯定鲁迅具有“引杂文入诗”这样的胆识、勇气和成效,这样的独创精神。其实,毛泽东本人的诗词已雄居诗词历史的高峰,“泰山北斗”,就其社会影响力、艺术感染力而言,已经实现了对唐人的超越。
虽然毛泽东多次讲到格律诗难掌握,不提倡青年作古诗词,但他还是常常要求干部们学习古诗词,要求身边工作人员学习古诗词。1975年,已是重病在身的毛泽东询问北京大学中文系教师芦荻,学校开没开诗词曲赋课?芦荻说现在没有书,毛泽东随即说,咱们搞一部吧,选他五百首诗,五百首词,三百首曲,三十篇赋。
毛泽东一生浸润于中华文化、中华诗词。早在1915年,22岁的毛泽东给同学湘生的信中写道:“梁(启超)固早慧,观其自述,亦是先业词章,后治各科。盖文学为百学之原,吾前言诗赋无用,实失言也。”可见,那时的毛泽东就已确立了治学理想,确立了“先业词章”的“初心”。
到了晚年,他需要思考和嘱咐的事情很多,但心心念念的竟然还有古诗词的传承和普及,这实在令人动容。给大学生们编一部诗词曲赋选,成了老人家一个未了的心愿。这应当也算他留给后人们的一个“文化交待”吧。
原载《中华诗词》杂志2023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