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炜

1819年冬，在巴黎市郊的一间小屋子里，席里柯开始收集尸体。那些遗体皆是他从画室附近的医院偷出来的。他常去一间停尸房做客，在那里学习、观察、素描。他还做了件更疯狂的事情：剃了光头。在那个年代，唯有疯子和囚犯才会被强迫剃发。这么一来，光是发型就让席里柯与社会格格不入了。

但这恰好是这名27岁的画家在那段日子里梦寐以求的：远离一切社交场合，杜门谢客，画出旷世杰作《梅杜萨之筏》。

1816年夏，法国巡洋舰“梅杜萨号”张帆驶向塞内加尔的圣路易斯。尽管任务重大——正式收回英国归还的这块法国殖民地——船长却由一名碌碌无能的官员担任。20多年没出过海的他，很快就把船搁浅在一片沙洲上。

由于缺少逃生设备，船员只好用舰艇的木板仓促编扎成筏。那些上不了救生艇的乘客便能坐着这只木筏，由救生艇一路拖向安全之地。

问题是木筏粗制滥造，需要承载的人又多，还没出发就已经开始下沉。操作救生艇的那批饭桶，尤其是船长，不但没有设法解除危难，反而决定置之不理，二话不说便切断了连接木筏的拖绳，扬长而去。

木筏既没配桨又缺指南针，上去的人只能自生自灭。没过多久大家便开始拔刀相向，除了想夺取仅有的一点食物，还企图掌控木筏。从最初血战中幸存下来的那些人，很快又为饥渴所困。粮食耗尽后，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法子是从死去的旅伴身上割下肉来，一块块生吞硬咽。随后，那些最为强壮的乘客又因为仅存的一点红酒即将用尽，决意把没什么活命希望的同伴扔进大海。

13天后，木筏终于获救。当初筏上将近150人里，仅有15名侥幸逃生。

“梅杜萨之筏”事件骇人听闻。创作《梅杜萨之筏》令席里柯精疲力竭。作品面世后，毁誉参半的评价又让他备感失落，陷入抑郁。此外，和叔父年轻妻子的地下情也以不欢而散收场。最终，肺结核毁掉了他的脊柱，让他连在床上翻个身都无法做到，年仅三十有二，他便与世长辞。

法国历史学家米什莱认为，席里柯大作的真正主题其实是“法兰西本身，我们的整个处在梅杜萨之筏上的社会”。

米什莱说得没错。这幅画描绘了法国当时最为严重的一次海难。这种解读的确对应了画作本身的激进意涵，以及画家本人的倾向。在那个年代，黑人依然被当成奴隶，而席里柯却把画面最显著的位置给了一名黑人。他被身后的一名白人托举着，高出画中其他人半个身子，同时向天空挥舞着衣衫，仿佛在召唤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席里柯画作上有几个人物是真实存在的。获救后，他们得到画家的邀请，讲述他们绝处逢生的经历，回忆他们被救星发现的欢欣时刻。但这并不是席里柯最终呈现在画布上的。

他画的其实是个截然不同的场面，发生在获救前两小时左右，一艘救生船隐约出现在海平线上，但没能看到木筏上疯狂挥舞衣服的难民，又开走了。

换言之，席里柯描绘的，是希望落空的悲惨时刻。对于那些一心想要抵达目的地的人来说，或许这才是这件作品真正传达的信息。

（作者为艺术评论家，著有《孤独之间》。）

【编辑：邓腊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