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 逅 马 尔 康

■蓝亭序/文 杨素筠/图

朋友为我创造了一个去马尔康学唐卡的机会，于是，在寒冬，马尔康最冷的季节，我来了。

马尔康，藏语意为“火苗旺盛的地方”，引申为“兴旺发达之地”。

初见马尔康，目之所及便是绵绵的山峦。近山洋溢着绿色的笑意，远山朦胧着白色的圣洁，那玉带般的云雾像是仙女挽着飘带在山间跳舞。

金色的阳光洒在山巅，那炫目的色彩像极了唐卡画师为山云湖海描绘出的金线。恍惚间，我似乎明白了先辈们为什么要这样描绘画里的世界，原来，他们是把真实的山川请进了画里。

车开往马尔康更深的怀抱，车窗变成了动态的相框，我从未见过如此美景，车窗外的每一秒都是精致的画面。山腰处坐落着藏式楼房，独特的房屋高低错落，鲜艳的屋顶夺人眼目，明明只是楼房，却像是洒落在山间的音符，谱写着人间的美好。

“好美啊，好美。”

我感叹着，忽然出租车司机停在了路边又接了一个客人上车来，我有些惊讶，因为在我生活的城市是不会出现这样的相遇，人与人的社交距离很远，远到恨不得跟陌生人相距好几个街头，更别提拼车了。新上来的乘客很阳光，似乎看出了我不是本地人，他熟稔地跟我打招呼，我也笑着和他问了好。

后来，我在车窗里看到了其他的出租车里也在上演着我们这样的邂逅，才知道这是属于马尔康的文化，因为城市是环形的，不论在哪里接到新的客人，最终都能够在这个大环形的街道上到达各自的目的地。

虽然车上多出了一个陌生人，但心却变得更加平静了，这和往常遇见陌生人便提高警惕不同，马尔康的人有着独特的磁场，和他们相处没有丝毫的紧张感，走进马尔康，一切都好像慢了下来，生命不再仓促潜逃，而是变得触手可及。

山川美景摆在眼前不再是想要举起手机拍照，而是莫名地想要置身其中，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是一棵小草，在寒风中享受来自内心暖融的喜悦。

求学期间我借住在老师的家中，老师一家非常淳朴，为我准备的房间垫着他们提前晒好的被子，因为马尔康此时进入严冬，我看着床上层层叠叠足足有七床的被子感动得不知如何言语，每一床被子都浸满了太阳的味道。

我的老师是位造诣很深的藏族唐卡画师，他热爱生命，热爱万物生灵。早上总要抓一把自家的米喂鸟，每天拿着锄头把被冰封起来的水池凿开，为的是让路过的牛能喝到甜美的泉水，他对生命的热爱是无止境的，就连菜叶上的虫子也不忍伤害，而是要把它们从叶片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第一天授课，老师并不急于让我动笔，而是和我聊天，他告诉我“画唐卡要静得下心，要学会休息。学会爱护自己才能更长久地作画。”

老师一边用研钵搅拌颜料一边传授心得。学画这些年，从未有老师提起“休息”这两个字，能让他们点头的往往是接近疯狂的练习，只有对身体压榨到极致的学习才值得称道。

“画唐卡很多时候就是在画心，画生命。”

老师握着研钵，三指擎着画笔，右手小拇指勾着块蓝色的护垫，那近乎静止的动作下笔尖却在缓缓地跃动，每一分一毫的移动都在狭小的空间内施展，有的线条小到连肉眼也很难察觉到的地步。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老师身上，映在画上，矿物质颜料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现出特有的光泽，而老师的头发则被染上金色。手中有画笔，窗外有远山，诗与远方、现实与幻想在这一瞬间都显得具体了起来。

老师让我从唐卡文化开始学习，以及绘画的基本比例，我拿着树枝烧制成的炭笔也画了起来，落笔的那一刹只觉热血沸腾。因为我深深地明白，我在学习的是多么了不起的文化瑰宝，嘉绒唐卡是了不起的文化财富，能够学习它，是我莫大的荣幸。

“画画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生命真好啊！”

老师感叹着，他澄澈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干净而纯粹，像是装下了整个宇宙。

对于老师来说，画笔的律动就是生命的律动，他的每一幅唐卡作品都饱含着他对生命的理解。

老师喜欢在画唐卡的时候听哲学、听佛经……我也坐在老师的身旁一边画一边听，虽然只是坐着画画，却觉得已用笔墨丈量了世界。

人生太短，短得都来不及说再见，人生又太长，长到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我走在马尔康的街上，在我的家乡，街上的人大多都在看手机，而马尔康人却不是这样，不知为何我总能从他们的眼里看到更多的生机，每个人的脚步是那么坚定。

眼里有光的人看起来是与众不同的，年轻姑娘的舞步踏着生命的赞歌，小伙子的双手扛着生命的重量和美好，童声的笑语织着乐章，就连年迈老人的皱纹里都镌刻着生命的执着。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坐在大门前怀抱婴儿的老人，她一遍遍用手指摩挲着孩子的脸庞，那嘴角的笑浓得连站在街对面的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有些不懂，他们的笑容为什么可以如此灿烂，行步匆匆间却带着自信飞扬，就连扫着落叶的清洁工阿姨也是眉眼带笑，仿佛她扫着的不是叶子，而是陷入迷途等待她带回家的孩子。

老师带我们来他哥哥家做客，我看到了他哥哥为逝去的小狗雕刻的石雕，一刀又一刀，那凿刻的痕迹让我几乎想要流泪，小小石雕，留下的是对爱犬的怀念与送它往生的美好念想，恍惚间我想起一句话：“生命的尽头不是死亡，被遗忘才是。”

朋友告诉我，每栋藏族的房子都有着自己名字，我听到后非常震惊，我从没想过这世间竟然有人会给房子起名。老师告诉我，赋予一个东西名字，就是赋予了它生命，而他们的房子都拥有着自己的生命。

老师的房子叫做“嘉绒林卡”，自从知道了它的名字后，它的一切在我眼中就变了，心中的“它”便变作了“她”。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是她掩面的娇羞，风吹起的经幡是她飞舞的眉眼，就连小鸟在房顶的停留也变作了小鸟与她的亲昵嬉戏。

马尔康的牛也都拥有着自己的名字，一些人家里有上百头牛，他们依然能够轻松叫出自家小牛的名字，每一个生命他们都认真对待，用名字赋予它们新的意义。

老师决定带我去转经轮，他觉得唐卡的学习不应该只是坐在画布前，更应该深入地体会当地文化的魅力。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转经轮，但这次的感觉尤为不同，我转着经轮，经轮旁点满了酥油灯，酥油灯的火焰像跃动的精灵，每一盏酥油灯虽只是小小的一簇，却像是天上的太阳那般耀眼。鼻尖萦绕着的是酥油灯散发出的清香。

转着经轮，却觉手拂过的是奔腾的梭磨河河水，耳旁滚动的是生命的长河。闭上眼，湍急的梭磨河水好像已从我的手中冲刷而过，蓬勃的力量美就这样留在了我的指尖。在酥油灯的照耀下我走了一圈又一圈，踏着青石板仿佛踏破了时空。

我们今生的缘分实在太短，短到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不见。

在马尔康，我不仅是遇见了美丽的山河和风土人情，更是遇见了生命。遇见生命是一个奇迹，在这个快节奏发展的时代，我们时常视生命如草芥，视一切为虚无，我们眼前的路是“钱途”，鼻子弥漫的是铜臭，我们早已忘了来时的方向。

林清玄先生曾说：“虽然明天会有新的太阳，但永远不会有今天的太阳了。”日子点点滴滴，来日并不方长。人生最大的意义，是去经历和感受，生命难得，唯有珍惜。

也许探寻生命的意义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组成生命的河水，只有虔诚对待每一滴水才能在这浮华的人世间，悟透最好的自己。

能遇见山水人情的地方很多，但在马尔康，在这片爱意横生的地方——我邂逅了生命。

编辑 | 王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