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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拥有近70幢居民房、住了超过3万人的大型小区里，物管保安部主任黄小利见过各种不同的高空坠物：有鸡蛋，啤酒瓶……甚至有一次，一把水果刀从高空掉了下来，落在一棵绿化树上。事后发现的保安们侥幸于并未伤人之余，想找到始作俑者，但是望着高楼的千家万户，决心一下化为乌有。
去年4月，一名48岁的女子行至广州市白云区一栋厂房下时，突遭一条从天而降的大狗砸伤。虽耗巨资医治，仍高位截瘫。因寻不到狗主，受害人将整栋楼的房东与租户都告上法庭。被告席上的每个人都在自辩无辜。此前，他们根本不会想到，一起发生在他人的意外会牵连到自己。
今年6月初，张晓光家里装纱窗，师傅钻孔时把一扇窗户的钢化玻璃震裂了。玻璃呈蛛网状，随时都有可能破裂坠落。在等待维修师傅订造玻璃上门安装的一个多星期，张晓光一家心一直悬着，担心玻璃掉下来砸到人。“万一出事怎么办？责任会不会落到我头上？在明知有隐患的情况下，该怎么规避自己的责任？”
相比于这种高空抛物，窗户掉落这种并非完全人为的威胁，直到最近才让人警醒。发生于6月13日的深圳男童被坠窗砸伤不治的事件，让人们反思：它来自于一个大多数人都可能会犯下的疏忽，而这个疏忽却是致命的，谁来拧紧窗户那颗松动的螺丝？
这个小男孩与这些人非亲非故，也并非住在同个小区，唯一的联系在于此前发生的一场致命事故。6月13日，小男孩与母亲一起前往幼儿园的路上，被一扇来自于小区高空坠落的玻璃窗砸伤头部，经过抢救却最终不治。
这是一个让人悲伤而又感觉无力的事故。原因在于，事故没有蓄意为之的凶手，它来自于一个大多数人都可能会犯下的疏忽，而这个疏忽却是致命的。屡屡发生的高空坠物致死致伤事件发生后，我们不禁想问，疏忽是原来就可以避免的吗？
住户的疏忽：许多窗户已年久失修
如果在城市上空有一个俯瞰角度的延时镜头的话，那么，我们将看到一个让人无法忘怀的景致——这些年来，在城市中心区，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而楼距却在慢慢缩窄。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商品房狂飙突进期重新塑造了城市的外观。人们的居住空间变得越来越密集，密集于高楼与高楼之间。
许多人购买了商品房，住进了封闭式小区里的居民楼，养起了盆栽，习惯于打开窗户呼吸高楼外的空气。与此同时，高空坠物正逐渐成为一个潜在的威胁。
2018年，广州市统计局发布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广州市民认为入室盗窃(61.9%)、高空坠物(50.9%)、火灾事故(47.5%)是目前社区安全的三大隐患，高空坠物高居次位。
黄小利（化名）是广州市海珠区一个大型小区的物管保安部主任。这个小区建成于2000年，拥有近70幢居民房，住了超过3万人。在这个小区里，他见过各种不同的高空坠物：有鸡蛋，啤酒瓶……甚至有一次，一把水果刀从高空掉了下来，落在一棵绿化树上。事后发现的保安们侥幸于并未伤人之余，想找到始作俑者，但是望着高楼的千家万户，决心一下化为乌有。
相比于这种高空抛物，窗户掉落这种并非完全人为的威胁，直到最近才让人警醒。
深圳男童出事所在的小区，物管事后上门对住户的高空坠物隐患进行排查。在黄小利看来，物管负责范围仅为小区公共区域，而窗户属于私人财产一一排查并不现实。“小区那么大，每家查一遍，根本做不到，只能自查。我们小区每栋都有业主群，我们会把自查通知发到业主群，发公告拉横幅，让大家自觉，意外可能就会避免。”
不过，在深圳坠窗事件后一个星期内，物管贴出的通知鲜有居民回应。
是门窗都没有问题吗？并非如此。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很可能是并非每个住户都看到了通知，而就算看到了通知，也有可能像对待一宗普通的突发新闻那样迅速忘掉这个教训。“我们告知业主，下通知，但是很多人觉得和自己没关系，业主都认为自家的窗户没问题。”黄小利说。
林工是黄小利所在小区的维修工，故人唤“林工”。他的工作杂七杂八，间或也要上门维修窗户。多年与住户打交道的经历让林工发现，人们对于家中物件出现故障的忍耐力惊人。他讲述，之前小区有一个住户家里一个盥洗盆排水管漏水了，不叫维修，一直用水盆去接，满了就倒掉，反复如是。一扇窗户如出现了螺丝略有松动的故障，若非影响到开关，很多住户可能根本就不会当一回事。
窗户或窗玻璃掉下来，在装修工林工看来仍是小概率事件。“深圳男童的事件是多种偶然因素综合在一起的结果。”他说。不过，虽是小概率事件，但是年久失修无疑会给意外的发生添加了一枚沉重的砝码。
林工所在的这个小区已有18年了。楼宇表面光整，但是肉眼看不到的老化其实在悄悄发生。租户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大部分住户的窗户已有多年没有更换了。林工上门维修的窗户中，有住户外开式窗户的滑撑已积了一层锈迹，经多次推拉导致卡死，这时候住户才想到打维修电话。
但要更换一扇窗户也确实并非易事。据一名曾找过窗户维修的市民称，首先得雇请一个高空作业的师傅；其次，要向物管作维修报备；最后，回到了钱的问题。换窗户加上人工费、高空作业费，动辄上千元，抱着可省即省的念头，这笔多出的费用让人踌躇。于是，十年乃至二十年前安装的窗户，仍要在日晒雨淋中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启闭。
窗户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企业有责任吗？
在深圳坠窗事件之前，可能很多人都没有想到镶嵌在千家万户的门窗，会成为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
日常的居民楼窗户，根据开启方式不同有多个种类，其中最普遍的当为推拉式和平开式。其中，推拉式通过左右推拉实现开关，平开式的开关动作则是向外推和向内拉。平开式窗相比推拉式有密闭性能优良、隔绝噪声、保持温度、抵抗渗透特性强等优点，但承重性不如推拉式。
平开式窗又分为内、外开窗，其中外开窗虽然上下均有多颗螺丝卯住，但若螺丝松动，在外力作用下易发生掉落可能。
南都记者翻阅到，有相关研究分析了铝合金外开窗存在的安全隐患，隐患集中在滑撑及其与窗框、窗扇的连接处，研究强调了对于这种外开窗，“日常维护、保养的必要性”。
因外开窗的安全隐患，早有相关标准规定高层建筑不得使用外开窗。
2009年，中国建筑标准设计研究院出版发行的《全国民用建筑工程设计技术措施》就提出，高层建筑不应采用外平开窗，而已经采用外平开窗或推拉窗的，应有加强牢固窗扇，防止脱落的措施。北京《住宅建筑门窗应用技术规范》规定，建筑外窗应为内平开下悬开启形式，高层及超过100米高度的住宅建筑严禁设计或采用外平开窗。采用推拉门窗时，窗扇必须有防脱落措施。上海《民用建筑外窗应用技术规程》也规定，七层及七层以上民用建筑不宜采用外平开窗。当确需采用外平开窗时，承重五金应牢固固定，且应采取有效的防儿童坠落及防开启扇坠落的措施，并通过试验验证及技术论证。
玻璃也是窗户一个重要组成部件。居民楼的窗户玻璃按材质可分为夹层玻璃、钢化玻璃和普通玻璃。其中，钢化玻璃和夹层玻璃都属于安全玻璃的范畴。我国《建筑安全玻璃管理规定》规定，7层及7层以上建筑物外开窗必须使用安全玻璃。夹层玻璃一般用于居民楼的阳台，碎裂时玻璃碎片会粘在中间膜上，不构成危险。但是，普通玻璃可能会受外力冲击碎裂，钢化玻璃也有爆裂可能。
事实上，一扇窗户作为一件成品，有一条多家企业参与的固定生产流水线。涉及的企业包括材料供应商，提供的材料包括窗框、五金以及玻璃；其次是门窗企业，通过材料组建成窗户；然后就是安装方，一般的毛坯房都自带门窗，通常系由开发商找到外包的建筑工程方建设安装。
广东省装饰行业协会消费者专业委员会主任江波涛告诉南都记者，在房产开发过程中，房产在预售之前，要由住建部门对房屋进行强制验收，其中就包括门窗。只有符合标准，才能拿到合格证，进而拿到预售证。
窗户产品本身、材料和安装均有不同的保修期。根据我国《建设工程质量管理条例》规定，在正常使用条件下，铝合金门窗工程的保修期限为两年。“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保修期两年这个情况。”江波涛称。目前已达到一定年限的楼盘安装的窗户中，许多都已过了保修期而未再维护或更换。
江波涛表示，如果窗户存在产品质量问题，可以追溯到负责安装产品的开发商或其工程承包方，厂家甚至材料供应商。如果材料方、安装方、原开发商的责任撇清了，比如当初交付时已经证明合格，那么问题就落在在于业主或租户了。“这就需要做相关的司法鉴定了。”
目前，深圳坠窗事件中的男童家属已与业主、租户签订调解协议，达成一致意见。此次事件由业主和租户共同承担责任进行赔偿。不过，截至目前，深圳男童事件中，尚未看到事发的那扇门窗的检测报告。
在国家铝型材及门窗制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广东）的官方网站上，一份由当时正在筹办中的国家铝型材及门窗制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广东）（目前已挂牌）、佛山市质量计量监督检测中心发布于2017年10月17日的《广东省建筑门窗行业质量状况分析报告》称，由于建筑门窗行业入行门槛低，生产工艺简单、加工生产季节性强、流动性大等特点，生产企业数量呈逐年递增之势，大部分生产企业没有检验设备，产品质量把关不严，严重扰乱了建筑门窗产品的正常生产经营秩序。
“部分生产加工企业不具备生产加工必备条件，且质量不符合国家规定的标准，有些甚至是劣质产品，连营业执照都没办的，放任这类产品的生产加工、销售、使用，将会对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造成严重威胁。”该报告指出，主要质量问题包括生产企业未按标准要求在产品上标示抗风压、气密性、水密性等性能等级，有建筑门窗抗风压、气密性、水密性等性能不符合标准要求。
自身曾经历过铝合金窗掉落的江波涛呼吁，窗户的质量安全问题确实要引起足够的重视，这是源头问题。
窗户是私人财产但有公共属性：物管需要担责吗？
广州市民张晓光（化名）曾为了家中一扇爆裂欲坠的玻璃窗维修事宜而犯愁。
今年6月初，张晓光家里装纱窗，师傅钻孔时把一扇窗户的钢化玻璃震裂了。玻璃呈蛛网状，随时都有可能破裂，掉到楼下。他打物管电话，物管作了登记，但不愿派人来修。最后在外面找到能修的师傅，过来量了钢化玻璃，说不能马上换，钢化玻璃得拿了尺码去订造。
等了一个多星期，震裂的玻璃窗依然维持原状。虽然他们在爆裂的玻璃窗上贴了胶纸，但张晓光一家心一直悬着，担心掉下来砸到人。所幸最后装修师傅上门时，玻璃窗没有掉下。但在等待装修师傅的过程中，他们确实束手无策。“万一出事怎么办？责任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在明知有隐患的情况下，该怎么规避自己的责任？”张晓光称。
住户的窗户被多数物管认为是私人财产的东西。“如果是业主家的私有财产，物业张贴提示告示，大力宣传，但是业主没有理会，如果出事，物业不应该负责。”上述海珠区一小区物管保安部主任黄小利向南都记者称。
根据《广州市房屋安全管理规定》，房屋安全责任人应当保证房屋及其附属设施的安全、完整和整洁，对房屋及其附属设施进行定期检查。发现隐患的，及时依照规定进行鉴定和治理。《物业管理条例》规定，物业存在安全隐患，危及公共利益及他人合法权益时，责任人应当及时维修养护，有关业主应当给予配合。责任人不履行维修养护义务的，经业主大会同意，可以由物业服务企业维修养护，费用由责任人承担。
由法律法规可见，门窗属于私人财产，房屋所有人或使用人是安全责任人。法律法规强调安全责任人履行定期检查和维修养护义务。经业主大会同意，物业管理才可代劳。张晓光认为，既然窗户属于私人财产，物管往往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一个隐患就被轻易地放过了。
“门窗虽然是属于业主私人物业，但毕竟会产生第三者损害。”广东省装饰行业协会消费者专业委员会主任江波涛以一辆自燃的车为例，“明明知道车要烧起来，但是可以因其是私人车就撒手不管吗？”“这样就可能会烧到别的人，造成他人人身财产的损害。”江波涛认为，对于高楼门窗，物业管理有责任加强管理和安全宣传。
但是，依靠物管进行门窗查验管理工作，本身并不现实。
物业管理公司是服务提供者，更是有自己一本账簿的企业。“小区目前的管理费低，仍停留在一个月一平方1.2元，1.5元的标准。”海珠区一小区物管保安部主任黄小利向南都记者称。资金不足，物管人员有限，不可能挨家挨户上门去排查。再说，验窗对于物管人员来说，也并不专业。
广东省城市社区建设研究会副会长周活宁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也表示，根据物权法，全体业主或业委会委托物业管理公司对共有物权的部位和共有设备设施进行管理，而比如窗户属于专有部分，并非共有部分。所以，对于业主自家的窗户，物管并没有监督义务，“主动监督是物管感情上去做的，而不是法定的”。
在深圳坠窗事件后，不少观察人士都认为住宅门窗具有公共属性，存在外部效应，立法应该把门窗的管理纳入进来，建立长效机制，比如对有安全隐患或被举报的楼宇强制验窗。周活宁对此也表示赞同，“可以提醒政府在加强房屋管理方面引入对业主专有部分的强制，比如，窗户使用一定的年限后强制报废。另外，定一个窗户规范，比如窗户设计应该使用往外推窗还是用推拉窗。”
事后救济：购买保险为意外买单？
2018年4月15日，一名48岁的女子行至广州市白云区一栋厂房下时，突遭一条从天而降的大狗砸伤。虽耗巨资医治，仍高位截瘫。因寻不到狗主，受害人将整栋楼的房东与租户都告上法庭。
这是一起非常典型而又容易引发讨论的高空坠物案件。
根据《侵权责任法》，“建筑物、构筑物或者其他设施及其搁置物、悬挂物发生脱落、坠落造成他人损害，所有人、管理人或者使用人不能证明自己没有过错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所有人、管理人或者使用人赔偿后，有其他责任人的，有权向其他责任人追偿”，“从建筑物中抛掷物品或者从建筑物上坠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损害，难以确定具体侵权人的，除能够证明自己不是侵权人的外，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给予补偿”。
也就是说，如果发生高空坠物导致人身财产受到损害，难以确定具体侵权人的，除能够证明自己不是侵权人的外，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给予补偿。这也就是被高空坠狗砸伤女子将整栋楼房东和租户告上法庭的法律依据。
在坠狗案件审理中，被告席上的每个人都在自辩无辜。此前，他们根本不会想到，一起发生在他人的意外会牵连到自己。
高空坠物这种定责制，曾被称为“连坐担责”，不乏争议。有人认为有悖法理，也有法律专家认为，“连坐担责”一方面是为了救济受害者，一方面则是督促以防微杜渐——任何一个人都不想上法庭成为被告，所以，最好全都拧紧家中那颗松动的螺丝。
万一有高空坠物这样的意外情况发生，有什么办法来规避担责赔偿的风险呢？
最近，就深圳高空坠窗的事件，广东省城市社区建设研究会副会长周活宁在其小区的会议里向业主提了三项建议：第一、业主都更新加固自己的门窗；第二、购买小区的公共责任险，规避意外发生的风险；第三、很多业主提出来可亡羊补牢，在一二楼之间做一个钢结构的飘棚，预防高空坠物。
“大家普遍第一二项不选，而选了第三项。”周活宁称。他反问，钢结构飘棚是构建物，容易发生次生危害，比如被风刮倒砸下，也可能会有伤人的意外出现。万一意外出现，全体业主都要担责，因为是大家表决要建飘棚的。因此，建飘棚其实是治标不治本。
所以，他给出这样的建议：第一、对于专有部分的所有设施设备，全体业主要“各扫门前雪”，按照有关规范去请工程人员评估，坏了就维修；第二、购买公共责任险，规避万一发生意外的赔付风险。不过，他也坦言，这个险种目前在小区中购买欲望不是很高，很多物业公司不想增加成本，而保险公司又觉得购买规模不大，承担赔偿的概率高，态度也不太积极。
当然，保险解决的是事后救济的问题。墨菲定律告诉我们，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但至少在它发生前，我们可以采取所有能规避风险，尽可能降低发生概率的措施——比如，如果看见窗户的螺丝松了，千万马上立刻将它拧紧。
采写/摄影：南都记者 陈杰生 （部分为南都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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